锦灰堆(第17/18页)

你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先是轻轻哽咽,泪水成串落下,直到泣不成声,捂着脸倒在我怀中,印象之中,你只有那一次流泪。Z 的离开,点滴细末都变成不祥之兆——有一只风筝永远飞走了,通灵宝玉遗失于野,兔死狐悲,无论凭依什么,日常堆叠起的垃圾数不胜数,直至将我们完全压在下面,无人可以幸运到逃开那条死路,Z 也不可以。

过了一会儿,你坐起来,去洗了把脸,将房间里零零散散的照片又重新收集,置回原处,那次之后,你便很少说起 Z,忘却了他似的,我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你一直很平静,平静之下暗潮汹涌。

一段时间之后我再次想起 Z,发现已经记不清楚他的相貌,只记得他坐在海边的扶手椅上抽烟的模样,其实他不会抽烟,只是笨拙地吸一口烟进去,再笨拙地将烟雾吐出,吹向远处,跟他在一起,总是不自觉会沾染上一种被愁绪污染过的安定,不知生托于何事何物,他应该一直被那种情绪困扰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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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亮了,嘈杂声起,人与车的声音由小渐大,将灰的暗的驱逐到角落,漫长一夜终于过去,这次换我进入梦中,意识如一波波浪,冲上海岸,又退缩回去,浮荡无着,不敢睁眼,怕惊扰到它。你醒过来,凑到我的面前,鼻息吹到我的脸上,端详了好一会儿,伸出手来,搭在我的眼睛上,又热又潮。这一夜波诡云谲,你无从知晓。

“感觉你一夜没睡好。”你说,“我听到你起来了好几次。”

我没有回答,假装睡熟。你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下床,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在客厅的窗前站了一会儿,风是飒飒的,吹得玉兰树沙沙有声。清晨的光如经伦勃朗的精心布置,你垂着头,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一半身在明处,一半脸陷在暗中。几分钟之后,你又走回床边,拉住我的手,每次短暂分别你都会放心不下,不知我醒还是睡,还是轻声叮嘱,好好吃饭,说完,拖着箱子离开,滚轮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却在耳内持续了很久。

想起去年你去日本出差一个月,我去做体检,检查出乳腺结节,医生说是抑郁所致,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结节”的意象是膨胀而盘根错节的,这些结节生长于腋下与乳房的皮肤里面,如米粒般大小,用手指轻轻捏下去,感觉到它们椭圆形,硬邦邦,大小不一,粘连在一起,我不自觉地总是伸出手去捏捏它们,确认它们的存在,竟然有种“孕育”的错觉。麻烦呢,又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的业障终于演变成身体的痼疾。

“你要开心一点,年纪轻轻就生结节很麻烦。”医生十分严肃地告知。

我听完竟然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医生说,“结节很麻烦,有癌变风险。”

“没什么。”

你回来之后,我把你的手按在皮肤上,让你也去感受皮肤之下那些奇怪的新生之物,我吓唬你,医生说这东西会越长越多,也会癌变,像身体里长出的蠕虫,会一点点把骨肉血都吃干净,到时候我的身体里全是这种硬邦邦的结节。你摇摇头,说,不会不会,又忍不住露出悲伤的神色,又说一句:怎么事情被你一讲,听起来就那么恐怖。我说,医生让我开心一点。你亲吻我,说:我也是这么说,快点健康起来,以前的你……而你我都知道,从前的我和以后的我只有想象中的区别,不会更好,不会更差。

你的鬓间出现了一根白发,轻微地晃动,分外扎眼,我又看去,又发现几根,野火燎原,白发一旦长出来,便很难遏止,在此之前,我翻遍你的脑袋也没找出过一根白发。三十多岁的人,按说总要生几根白发出来才像样子,但我确实从未寻出来过。仅从面容上看,相比初识的时候,几年时间,你老了许多,眼睛下面也生出细细皱纹,不仔细看倒看不大出来,眉心的那根竖形皱纹越来越深,眉毛用力地拧在一起,这使你看来有些阴沉,不好亲近。初次见你的模样我记得很清晰,几乎是个透明纯粹的人,年岁悄悄在你我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不经意间,这些衰变的征兆就被一不小心错过,日常里倒不大留心,我的年纪也逐渐大了,不足以称老,但也不能够说足够年轻。我伸出手去,帮你抚平眉间的竖纹,稍稍用力搓了一下,搓得那一小片皮肤发红。我又帮你拔去那几根白发,将白发放在你的手心,细数,四根。

“我妈说过,一根白发是一桩心事,你现在有四桩心事。”我说。

“如果白头发是这么长出来的,我现在一头雪白。”

“你有什么心事?”

“Z 的事,你的事,生活的事,工作的事,加起来,一千种一万种。”你想将那四根白发扔进垃圾桶,它们却黏在你的手心,你只好搓成一团,才摆脱它们,“Z 走后,有一段时间,我不想再拍照片了,准备将相机转卖掉,把相片都处理掉,犹豫了一阵,没有那么做,怕自己后悔。”

“啊?”我有些吃惊。

“嗯,觉得自己应该像洛山那样实心过日子。”

“难道我们过的是假日子?”我又好气又好笑。

“不是那个意思。”你说,“我们过的是没有办法量化的生活,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和 Z 一样的生活。如果能用洛山的方式生活,是不是会简单很多?人生进行到什么阶段,就去做那个阶段应当做的事情,该结婚了,该生孩子了,该有个房子……不去思考意义,不去想这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不抗拒,不逃避,无我地活着。”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Z 将自己和这个世界对立起来,他只有非此即彼的选择,没有缓冲余地,他的离去是必然,因他根本无可选,以洛山的话说,是“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你受了这句话的触动,发觉自己也是“想得太多,又想得太少”的人,也将自己的一部分和现实对立起来,仿佛这世上只有一个自由的真诚的自己,而这卑琐地苟活的是假的自己,只是你从不曾像 Z 那样,有勇气放弃为人的资格。

Z 离开之后,你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拿起过相机,你说,不知道该拍些什么,没什么想拍的。曾经让你激动不已的瞬间,也无法勾起你按下快门的兴致,好长时间,即使你看见了精彩的画面,也只是默默放过去,你说,觉得那些和你再也没有联系了,而以前,那些偶然间绽放的烟花,在平淡的线形里一个个凸起的小起伏都会让你暗自激动,你对这些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和事物负有记录的使命,正是这给了你一双如同孩子般晶明清亮的眼,里面有泉涌般内在的热情,那眼泉日渐枯竭了,而那双眼也马上要失去平日的光彩。你还是平常的样子,这是你的天性,能在任何一种环境里保持着常态,而不显露出情绪,你在公司的时间越待越长,总是半夜时分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程式化地拥抱、亲吻我,躺倒在床,飞快入梦,你把一整日的时间,填得密不透风,你似乎觉出以前的道路是错误的,只有用这样提线木偶似的单调麻木的方式才能继续生活,否则总有一天你也会像 Z 一样偏离,直至与众人相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