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5/18页)

“他告诉我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果然啊,就知道是这个结果。”Z 有一次说起。

“你说过我们相似。”

“小部分。”

“到底像在哪里呢?我一直没有搞明白。”

“只有相像的人才能在一起,你和他都是很执着的人,他执着得恰到好处,你有点过头。他告诉我,你病了很长一段时间。”

“嗯,应该永远不会好了。”

Z 忽然伸出手来,摩了我的头,他的手掌热乎乎,即便在炎热的天气里,我依然感觉到了。

“嗯……你有段时间出家了,为什么想到去出家呢?”我说。

Z 说,他那段时间看了一些佛经,于是想体会一下僧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就去寺庙里打杂了,寺里的生活与外界的生活隔绝,时间似乎停滞,每天都过一样的生活,给他一种错觉,他能够在那里待一辈子,三个月后,住持让他去山腰的佛学院送点东西,他在山道间行走时,有两个年轻的女游客从身边走过,因为天热,她们穿得很少,露着腿,腿是雪白的,琉璃灯一样闪耀,像是从未晒过太阳,他忍不住一直偷看她们,其中一个女孩刺破他,说:“啊,瞧,那个和尚在偷看我们。”然而她的语气欢快轻佻,故意说得很大声,让 Z 听见,Z 干脆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她们看,她们似乎也喜欢被 Z 看,特意扭了几下。她们走后,后面几天的早课,Z 一边念经,一边想着和她们苟合,想着自己可真是六根不净,那时候他也已经对寺庙生活感到厌倦,和住持告了假之后,立刻冲下山去,再也没有回到寺庙——其实就是将他以前做过的事情再做一遍而已,冲进去,再逃走。

“不想找个人,有个家庭,过安定的生活吗?”我说。

“偶尔想过,再想一想,我过不了你们那种生活,就像你们过不了我这种生活一样,那种被许多人和事拉扯着无法挣脱的感觉,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这是天生的禀赋吧。要过上人人钦羡的生活对我来说不是难事,可是那太容易了,顺理成章,符合所有人的期待——老天给了你还算聪明的脑子,你得把它用用好,不要浪费它,拿着它去换东西。可偏离它,直至彻底与它相背,那才难,才称得上是壮举,才是我一生的事业,我得保持着方向,不要让自己受到诱惑,可以看看,但绝对不回头。”Z 朝我眨眨眼,目光真诚而暧昧,“在你们家这些天,也许是我人生中这十几年来最接近正常生活的一段时间,果然很美好,这么好的生活,你们替我过吧。”

我听完不语,以前在书中看到一则掌故,说的是一个人身上总是火烧般地热,寒冬腊月也是如此,因此不能着衣,只能赤身露体,众人不知道情由,都以为他是疯子,不知他身上有疾。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又往回走去,路上的行人稀少,有一小段路只有我和 Z 两人,我和 Z 也建立起一种连接,你和我共同构成了他无法捐弃的一部分。我能理解你对 Z 的感情——互相遥望,互相理解,无法到达,不可触摸。夜里,我把白日与 Z 的谈话和你说了,你趴着,将头埋在枕头里,问我:“你说 Z……”

“嗯?”

“Z 这次来,精神状态很差,你说 Z 会不会死,或者不再和我联系了,彻底离开我们?”

“不会的,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说。

你笑了笑,说:“是吧。”

那次 Z 与我们分别半年之后,洛山突然宣布结婚的消息,他要在苏北老家举办婚礼。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在啤酒屋喝酒不过是昨天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单身着,怎么就突然要结婚,仔细计算一下,原来已过去了半年,从夏到秋,又从冬到春,我们都太沉溺于自己的生活,对别人的生活进行了降维处理,关心太少,只记得那一两个的大事件。我们先飞去北京探望 Z,因为另一个朋友说 Z 感冒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出来活动,你担心他。

Z 住在地坛公园附近的胡同内,街上满是游人,往那胡同里一转,便是一排黑灰小平房,胡同里吹起了穿堂风,迷得眼睛睁不开,门牌号混杂错乱,好不容易才找到151号,进了大门,四合院塞得鼓鼓囊囊,恨不得堆叠起来,你举着相机拍下门口铁桶里长出的丝瓜和拾荒癖老人的宝贝垃圾,在走入暗暗的甬道之后,找到门口粉笔写着“无名”的小屋,粉笔字歪歪扭扭。Z 来开门,又比上次瘦了一大圈,指关节凸起且发白,穿着一件脏旧的灰色羽绒服,袖口那里全然磨黑了,他请我们进入屋子,面积只有十几平,腥臭四溢,垃圾已经许久没有清理过。Z 盘腿坐在床上,驼着背,我们站立,因为没有凳子,只好居高临下地看向 Z,看到他的日渐稀薄的头顶,他那 S 型侧弯的脊柱,看到另一种选择里的不堪,不过半年,Z 近乎衰竭。

“我将去印度了,已经凑足旅费,签证也办下来了。”

“那很好啊。”空气太腌臜了,你待不住,口气敷衍。

“这一次我将重走玄奘当年走过的路,从白沙瓦,到拉合尔、德里、瓦拉纳西、菩提伽耶,终止于那烂陀。”

“为什么是玄奘走过的路?”你问道。

“随便定了个主题。”Z 一边说,一边咳嗽,“先到乌鲁木齐,乌市的羊肉好吃,面也好,我知道一个旧书店,会卖一些维文的书,这次去都要重温一下,然后到乌兹别克斯坦……”

你走到门口,打开门,让新鲜空气进来,冲散屋内的秽味,Z 自顾自说他的印度大计,目光一直落在灰墙上,在墙上看出一整个印度来,仿若瞧见了德里的高楼、那烂陀红色的砖墙,已经忘了我们的存在,此刻即便是对着两只苍蝇,他也能说上一通。我们待了半个小时便告辞了,Z 也未挽留,路过银行时,你说,要给 Z 打两万块钱,他的旅费肯定不够,还是宽松一些比较好。从银行出来之后,又刮起风来,是从地面扑卷而来,将尘土卷到天上,我抬起头来,看着那片远去的尘,重新掉落。

最后一次见 Z 是在洛山婚礼那两天,我们抵达那座苏北沿海小城,Z 已经先到,坐在酒店大堂,为了洛山的婚礼,他添置了一套红色的丝绒西装,头发也理得整齐清爽,但红色其实并不适合他,我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穿着红衣,陷落在沙发里的样子,不吉,我快步走过去,把 Z 从沙发里拉起来,弄得你和他都一脸诧异。傍晚,你借来洛山父亲的车,载着我和 Z 去海边兜风,落霞之中,海中巨大的风车孤立无援,叶子缓慢地转动,从不抽烟的 Z 问你要了一根烟,海风呼啸,吹得手指冰凉,几乎夹不住烟,我们坐在栏杆上,相坐了一会儿便回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