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10/18页)

你问:“Z,你呢?”

“我没你那么幸运,我死路一条。某种意义上来说,洛山也是。”

你永远记得 Z 当时眼底掠过的阴翳,虽然转瞬又变成了平常冷漠又空洞的模样。你想要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但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过触碰,如果真那么做就逾矩了,你忍住,只是站在一旁,好像明白了 Z 的深意,又对那一无所知。自那之后,你才又重新拿起相机,直到现在也没有放弃,某种意义上来说,是 Z 重新发现了你。

“再多说一些你的事情吧。”我说。

“你想听什么?”

“所有的一切。”我想了解眼前的你从何而来,我找到了现在的你,便想溯源而上,了解你到底如何生长,然,我又知道这个问题无从回答,千头万绪,根本不可能找到发端和结果,我不可能了解你的全部,我所期望的只是一小部分。

你枕着臂,盯着那轮“小太阳”,说:“话多得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说,你生性羞涩,羞涩到何种程度,每次从学校回来,都像贼一样溜回房间,遇见了人,远远低着头,飞快地穿过去,以至于你长到了七八岁,邻居才知道你爸妈有你这个孩子。你上初中时,已有了网吧,你偷偷从学校里溜出去玩游戏,被姆妈拿着笤帚赶出来,但你仍不悔改,不断央求自己的姆妈给你买一台电脑。在你孜孜不倦地说服之下,你十四岁那一年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脑,那时候上网还是拨号上网,你懵懵懂懂地阅读别人的言论,你打开色情网站,对着那些模糊的女人裸体手淫。你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存在那么一个世界,又开始自学计算机,你学习写代码,你学会写代码,你一天天膨胀,所见的一切涌向你,你像海绵吸饱了水,却不知道如何放空,你被那些东西构成,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好像无所不能,又好像被隔绝在这座小城。在学校里,你发现自己借由那个虚幻的网络获得了比同学们深广得多的世界,然而你无法对他们说得更多,他们不能全然理解,你将那个四通八达的世界描绘给他们听,他们只能发出赞叹,于是你先行一步,跑到前面去,然后你又察觉出自己的不自由,因为你永远跑不出自己的双足。那时候你的内心常常澎湃着一股热情,迫使你不断地在操场里奔跑,在最快速的奔跑之后,脑中缺氧,视线灰黑时,才能够将这种热情释放。突然有一天,你关掉电脑,对着黑色的玻璃屏幕发了一会儿呆,走下楼去,当时快要接近中午,你的姆妈正在厨房准备午饭,整个屋子都是饭菜的香味,你的父亲正在焊着电视的电路,蓝色的火焰熔化了锌棒,他专注而认真,沉迷于这件事情,没有看见你。你在楼梯口,突然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向他打招呼,你察觉到这里不是你的容身之处,你将会离开这里,至于哪里,你并不知晓。

“‘我’,从这里长出来,虽然很小,但是它出现了,就在那个时刻。”你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之后,拿着相机,察觉到这个视角独属于‘我’。‘我’一旦出现,再也压不回去,譬如学自行车或者游泳,一旦学会了就再也忘不掉。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可是它就是如影随形,在我做决定的时候独断专行。于是,去读书、交谈、思考,想寻找、分析、描画它,可是越这样,它却越变异得无法捉摸,力量越来越大,紧抓着不放,变成了个巨无霸般的怪兽,它强迫我做许多事情,又阻止我做许多事情。”

“让我摸一摸它。”我把手掌放在你的胸口,闭着眼,感受皮肤之下那颗器官强劲地跳跃,扑通扑通,“它有哪些特征?”

“大约是个矛盾体。自由放荡,又被理智牵制;喜爱冒险,又清醒现实;狂妄,又自卑;不安,又躁动……拉拉扯扯,不清不楚。”

“谁不是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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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从高层搬到你的住处,下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心,夜中反复思索,谁的前路不是莽原,总要试过,才知道会不会错,真的败了,逃走就好了。我发信息给你,问我们是否能住在一起。信息刚发出去,我便后悔,又撤回了这条信息,但我知道你已经看见了,你在那头按兵不动,我痛恨自己的莽撞,猜想你或许正在犹豫,不知该如何拒绝,我忐忑地等了半个小时,才收到你的消息。你说:“我刚要回复‘好的’,你又把消息撤回了,如果你还没有改变心意,我的答案仍然是‘好的’。”

你将隔壁房间也租了下来,变为客厅和书房,那段时间我忽然有了归处。如一棵营养不良的植物,忽然被人施了肥,便乐颠颠地焕出生机,连带一直卷曲焦黄的叶子也开始有了绿意,似乎已经忘却茎干早就缺水空心,生机不过是一种假象。

我用褐色的窗帘和深红色的二手地毯将书房变成了温暖的巢穴,摆上在二手市场里买来的沙发和书桌,将墙纸换成了米黄色,你嘲笑这些装饰出自于动物筑巢的本能,自己却沉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无法自拔,连连感叹,即使简朴,这也是你我的容身之所。夜间,我们在这张桌子上喝茶,说一些有的没的,然后我去工作,你去摆弄你的相机或照片,互不干涉。刚开始还有些不安,另一个人在房间里的存在搅动了空气,互相打搅得心绪不宁,过不多久,便已经习惯,甚而开始享受你的存在,不用回头,也知你坐在离我两米远的沙发上,托着腮,用手指搓开书页,在十几分钟之后翻页,那种微妙的联系,不用看见或听见,生息里黏着,游丝里系着,像是牡蛎壳里的细砂,过了起初细小的硌硬,过不多久,便被包进了软和的血肉里,打磨出光来。那是一种浅显的幸福,然,真是两个人在一起最大的乐趣。

你一直举着相机,我变成了你的拍摄对象。你拍我闷坐的样子,没有洗脸,衣着灰暗,整个人缩进沙发里;坐在书桌前翻阅资料;靠在床沿抽烟;夜里裸着背,像死尸一样趴着;我满脸不耐烦,皱着眉头和鼻尖,面目扭曲;我生着闷气在角落里哭;我愤愤地伸出手去抓你的相机。你放大我的阴郁,在黑白镜头之下,我似乎一直生活得暗无天日,然后你将这些照片冲印出来,和其他的照片一起塞进纸箱,推到床底下。我肯定要问问你,为什么只拍这样的我,即便是荒木经惟拍摄的阳子也是多面的(虽然这样的类比并不合适)。你带着素来的认真,回答说:“我觉得那样子的你才是特别的,好像有格外的生命力,而其他时候的你,看起来就很平常。”这回答忽然让我厌恶,使我察觉,这个房间总是另外有一个你,置身事外,站在远处,举着相机,观察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