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8/18页)

“没有这个打算。”我想了想。

“为什么?”男孩子有些伤心。

“谈不上喜欢。”我说。

“到底什么招你不喜欢。”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委屈巴巴,令我想起狗来,狗儿们得不到抚摸时,便露出这样的表情。

“说不清楚。”我说,“你挺好的,也许是我的设计缺陷,有一部分失灵了。”

那个男孩摔门而去,我在床沿坐着惆怅,出去退房,又独自去湖边走了两圈,心情才平复,之后再也没有和他联系过,他打电话过来,我没接了,渐渐也就不打过来。

你说:“你那时候在惆怅那段关系的终结,还是?”

“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我觉得自己有问题,大约有病,说不上来的那种病,心里好像有个大窟窿,一定要找人填上,我疑心,没有人能补得上那个窟窿,好几个人向我走来,却只是同我打个照面,就从那个窟窿里钻出去。在你之前,有几段短暂的关系就是这种结局。心情平淡地开始,猝不及防地结束,一丝波澜也无,像去赶庙会,花花绿绿的游行花车开过去,我在街边看着,向他们挥手,送他们远去,热闹一阵,还要赶回家吃饭。”

我没有对你说的话是——我担心,自己对你的热情不能持久,你也成过客之一。我又告诉自己,这次也许会不一样,适逢其会,我们各自手里握着一根细线,拉着它,一点点前进,我们会穿过密林与急流,在中点相遇——希望如此,事实上,我好像又从来没有这样的期待。

时间正好,十二点,你拉开门,我们一道走出去,就在刚才,我们交换了一些羞耻的小秘密,交换完成之后,我们就是挚友。阳光刺目,你的那辆黑色小车在停车场里晒得滚烫,空气里翻卷着赤浪,迎人扑面,夏天已迫不及待。你打开空调,我躲在树荫下,等待车厢降温,盯着自己的凉鞋,三十六码,所有鞋子里最多的鞋码,辛杜丽娜的脚一定不是三十六码。我忽然觉出自己的自大狂妄来,固执地把自己和饮食男女的世界区隔开,怕落进情情爱爱的窠臼里,恐滚得同其他人一样不堪,我在镜子里那么仔细地观察过自己,平庸得不能更平庸,寻不出一点特异,凭什么非我这一份是特别的,不过是因为我是个自大狂妄的人而已。我看向你,你也看向我,四目相对,天光白日,各自有些疑惑,都在质问着自己,为什么是这个人,或早已有了答案,或从来没有答案。你看,到头来,我还不是扎了进来,与杭河边的红男绿女一样扭捏作态,之前的一切突然变成了庸人自扰。

“怎么了?”你问道。

“没怎么。”我说。

我们快步进到车里,车内空气凉意夹杂着热气,你发动汽车,问我要去哪里,我想了想,说,就去你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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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街在 H 城的西面,原来是郊区的一个村庄,城区扩张之后,因租金低廉,又变成了初来 H 城的落脚点,村巷因为违章搭建变成了迷宫,行行重行行。电线拉杂,悬于头顶,多得不得不用绳子捆扎起来,时不时会有短路的刺啦声,水泥街道早被踏烂,低洼处积满黑色污水,路边是各种各样的小贩,贩卖着鲜花、水果、点心,夜晚,深巷子中还有站街的艳女、讨价还价的嫖客,卖馄饨和水饺的摊子上冒着热气。

你带我在里面穿行,也不知道绕了几个弯,才到一户人家前,这是你的住处,我们从楼侧的楼梯爬上四楼,里面一个大通间,被一扇布帘隔成两半。陈设比我的房间还简单,只有一张床,床的里侧堆了些书,能睡觉的只有一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码在枕边。帘子遮住的那一半是什么呢,我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你说。我撩开遮光帘,里面竟是一间暗房,软木墙壁上钉着一些已经洗好的照片,光线太暗,不暇细看,我又匆匆从里面钻出来。

“我这里从来没有别人来过。”你说,“还有,我需要处理一些公司里的事务,你自己玩一会儿。”你从书包里掏出电脑,坐在一旁开始工作,皱着眉头,眼睛盯着键盘,手指在键盘上霹雳作响,专注得近乎严肃,然而在专注的间隙,你会抬起头,似是确认我还在屋子里——还在,你低下头去,继续工作。

我翻阅你堆在一旁的一叠照片:桥上举着断臂的少女,地铁里的身着艳粉色旗袍的异装癖男子,高铁大桥下垂钓的人,被七八条泰迪狗包围的男人,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的银发老人骑着白色电动车呼啸而过,马路上被压成薄片的大闸蟹,照片自然说不上多么出色,常常出现过曝或曝光不足的情况,不知是否你的有意为之。你的目光无处不在,有时在空中,有时在地上,你温情脉脉,饱含同情,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幽默和灵光乍现……这就像是灰棺里的那个密室——那双眼睛天真的源泉,这些照片记录的东西并不特异,却是你递与我的钥匙,我翻看那些照片,挑选出其中我最喜欢的那部分,再看了几遍。我也翻阅你的书籍,大约可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专业书籍,一部分是不同摄影家的摄影集,一部分是哲学类的书籍,有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你似乎在思考一些根本的问题,期待文本给予答案,这三部分并成的你也真够无趣。

大约三个小时之后,你忙完工作,合上电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望着我,花了好几分钟才从工作状态调试归来。你有些窘迫,又有些兴奋,从床底下抽出好几个二尺见方的收纳盒,打开盒盖,里面全是照片。

“大部分是数码印刷,不过因为偶尔也会拍一些胶片,堆积了不少胶卷,如果不洗出来,就浪费了,我也想看看数码的效果会不会不一样,开始自己冲洗,结果越冲越多,只能堆在床下。其实冲洗和印刷的效果差别不大,但自己动手的乐趣会大很多。”

无处可坐,我和你挤在小床上,依偎着躺在一起,看向天花板,天花板上用蜡笔画了一个小小的稚嫩的红太阳,应该是房东六岁的小儿子画上去的,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可以爬到那么高,又为什么画个太阳。那个红日散发着微微的光芒和热量,照耀着我们。

“这些照片你有没有和别人分享过?”

“没有。”你红了脸说,“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这部分想藏起来。”

“不想让别人看见吗?”我发现自己在你面前也无法克制询问的姿态,咄咄逼人,好在你没有感觉到不适。

“不想。”你说,语速慢,慢得像是每个字都有所思忖,“没有什么值得分享,这些不过是最寻常的时刻,谁都能够看见,谁都有经历,只不过我记录了而已。它们并不属于我,可我又无法克制拍下它们的冲动。我不过是个软件工程师,我没有多余的身份——我不是摄影师,我只是个拍照的人,仅此而已——我是个真正害羞的人。”说完,你赧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