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6/18页)

我坐在沙发上,说:“春天就是太容易犯困。”

我们保持着距离,也没有开灯,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屋子里像是浸满蓝色薄雾,太空荡了,需要说一些话来填充。我看着晦暗中的你,感到你也在看向我,心中升起一阵轻柔的爱意。

“我好久没有和一个女孩待在一个房间了。”你说。

“有多久?”

“一年多了。”

“上一次是和谁?”我问。

“一个妓女。”你轻轻地自哂,说,“没有想到吧?”

“没有。”我也笑了笑,“倒是很想听。”

你说,在那次之前,你有两年没有碰过女人,时间长得你都忘了抱着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欲望被压缩成扁扁的一片,一片接一片缓慢地积压。有时候路上走过漂亮的女人,你看着她们漂亮的面孔和肢体,立刻低下头,把欲望往怀里塞一塞。你担心自己在长久的压抑里变态,便问 Z 和洛山是怎么解决。洛山的身边不缺女孩,他比你和 Z 风趣多了,豁得出去,看见钟意的女孩就上前请人喝一杯,被拒绝了也不要紧,但这么做风险很高,容易惹上情债,洛山常常陷入这样的麻烦之中。Z 给的解决方案是召妓,这是最节省时间和精力的办法。

“没想到 Z 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这样,我们以为不道德的,他认为正常,有些道德,只不过小范围内人群短期的共识,认清本质之后,就可以随意打破。”

“所以 Z 是嫖娼的。”

“嗯。”

“后来呢?”

在一个寒冬之夜,你忽然间想起了从前的某位女友,仿佛闻到她头发的香气,你被一种空洞的欲望支配,无法入睡,决定起床去便利店买一包烟。走出巷口时,遇到一个穿着假皮草大衣的女孩,你看向她,她也看向你,她似乎窥破了你的意图,笑起来,开始解大衣的扣子,四粒扣子解完,她敞开了大衣,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穿,赤条条的,阴毛也刮得干干净净,身体冻得苍白。你被吓到,眼睛却无法从女孩的身体上移开,口腔里不争气地分泌出唾液。她合上衣服,说,六百一次。你不言语,缓步跟着她,去她的小屋,屋子里的灯光是桃红色的,肿胀而暧昧,暖气开得很足,始终有一股潮湿之气,她把大衣和靴子一脱,躺倒在床,说,已经在外面洗过了。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她要怎么做。她像蛇一样游过来,替你解开衣服,你这才看清她的面貌,眉毛修得很细,脸盘大,五官却密集地挤在中间,并不算好看的面孔,甚至有些怪异,眉宇中留着无法脱去的俗气。你始终被强烈的羞耻心占据,好像跨过那条线便万劫不复,回归了野兽的本性,你无法勃起,又痛惜那六百块钱,想起自己带着相机,便提出要为女孩拍照,女孩有些丧气,脸上带着假笑,说,好呀,等我穿上衣服。你说,就穿那件皮草大衣——那是你被勾引至此的工具,她僵硬地面对镜头,摆出一些自以为撩人的动作。你拍了几张之后,给她看,她颇嫌弃,说,拍得好难看,脸拍得太大了,而且没有美颜。时间还没有到,你不想离开,她坐在床沿涂脚趾甲,和你聊天。你问她的名字和家乡,她笑了笑,回答说,小丽,然而没有告诉你她来自何处。你问她,你是不是第一个花钱来跟她聊天的。小丽说,不是,附近有几个老头子,早就做不动了,来就是为了看看她,找她聊天,她一般收他们半价。到了时间,你走出门,小丽请你带上门,你回头看了一眼她,她赤着身体,蜷曲得像一条海马,正呼呼地睡着,你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那张照片我还留着。”你说,“有时间可以给你看,照片里,她的身体像是某种深海游鱼,发着光。”

你又说:“跟你在一起,我好像变成了 Z 那样的话痨,总是说一些不得了的事。”

“你记得吗,在杭河边时,Z 说我们很相似。”

“哦?他说我们哪里相似?”

“没说。”

此刻已到夜晚八点钟,我们下楼到酒店的饭店里随意吃了一点,点了一瓶红酒,竟然喝完了,回到房间,借着酒精的力,开始触碰,从手指开始,到面孔、到脖颈、到肩膀,把对方当成一个雕塑,一点点捏塑,我感到身体的热和颤栗,不由自主地贴向你,海浪潮汐,或是云气,脑子里全是那些东西,涌动流淌。我们像两团火凑在了一起,积压的爱欲互相汹涌地燃烧,胸口那里沉闷地响动,口唇都干裂了,舌头却柔软。我们紧紧抱着,缓慢地沉入海底。

你好香啊。你闭着眼睛说。

我们在酒店里待了两个晚上,赤裸相对,忘记时间,做累了,就喝酒,喝醉了,相拥着睡去,醒过来,又坐在椅子上看河,用力地亲吻和拥抱。晨昏时刻的河流有着动人的鳞甲,朝我们奔来,又弃我们而去。韶华短暂,我坐在你的怀抱里,或趴在你的背上,或站在你的身边,紧紧贴住你,怀着强烈的渴望,希冀我们皮肤黏着起来,肉体互相融化,最后连心脏也合并为一个。我数着分秒,嘀答嘀答,这样的时刻不会再有,我再也发不出这样的感喟,这便是我们的绝唱。

即便在最亲密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这些不过是错觉,一个人对一个人产生情感,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份情感既看不见也摸不着,怎么确定存在,它既不是出自于深思熟虑,也不是混乱中闯进来的,它是硬生生植入的。现实中,我们都羞于说出“爱”这个字眼,一次也没有,仿佛那个字是一个禁忌的符号,说出来,即消逝,因我们都是诚实的人,不清楚其中的成分。尽管现在我们已是密不可分,我仍然怀有这样的不确定。

在离开酒店的那个上午,我们又做了一次爱,其实已经没有力气和兴致,只是为了确认彼此拥有,所以需要相互进入,鱼进入水,水也进入鱼。肉体是灵魂的通道,是不是?在乏力的时刻,这个通道堵塞,连欢愉也衰竭了。你累了,平躺在床上,十二点退房,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决定在里面待到最后一分钟,这间酒店客房像是临时搭建起的梦境,充斥着我们的味道和声音,很快,所有痕迹都会被清除,梦境坍塌,我们也会回到真实的世界。你穿好衣服,我们并排坐在窗前,手拉着手,是日,天气晴朗,无风,杭河平静地流淌,对岸的山拥挤在一起,挡住更远处的视野。缄默悄然而来,我们都若有所思。

“我一无所有。”你忽然开口,看向我。

“我也是。”我说。

“我是说真的,我是一个穷光蛋。虽然经济上已经不再困难,但我依然是个穷光蛋,在这个城市,只能自保,稍微有一点余力而已,我不是强人,也没有其他人那么强烈的欲望和好手段去争取更好的物质生活。你和我在一起,不会有多么宽松富裕,如果你在这方面有很高的期待,我恐怕很难满足要求。许多事情,我只能尽力,却不能保证。”你笨拙地说,字字清晰,生怕我听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