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5/18页)

你发来一张黑白照片,平平无奇:一个女人戴着大帽子在街上行走,风太大,她低着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帽子,因为阳光炽烈,照片又过曝,黑白对比强烈,那女人的身影成了剪影,大帽子与风,生出几分戏剧性。这是一个极容易被忽略的时刻,即使被忽略也无关紧要,它也不是苦苦寻觅的巧合,而是被人偶然记录的正在发生。这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时刻,这个时刻因为被记录下来而特别。

你问:“你觉得这张照片怎么样?”

“有点意思。你拍的吗?”

“对。这两年拍了一千多张这样的照片。”

“胶片吗?”

“不是,数码照片,胶片偶尔也玩,但,工具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我问:“为什么要发这个给我?”

“不知道和你说什么,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Z 说你做文字工作,我便想,你们这种人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力?因而也想让你给我的照片提一提意见。”

“我不懂,提不了意见。”我如实回答,“不过,文字工作者的感受力高于常人,是很多人的误区。语言能力与感受力并不正相关,语言是一种工具,以此为生的人只是更熟练地使用工具而已,正如你所说,工具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

“那天晚上天黑了,拍不出好照片,不然我会拍下你的红鞋子。”

“为什么要拍鞋子?”

“因为反差,你应该是个挺沉闷的人,那天的聚会,你好像很厌倦,但是又不得不忍耐。一身黑,挺严肃,红鞋子……接下来我说的这个词语会容易让人误解,希望你不要生气。”你说。

“不会,没有那么容易生气。”

“骚动。”

我握着手机大笑,觉得这是个可爱又恰当的词儿。

我从屋子里走出来,穿过一片刚刚移种过来的银杏林子,初夏的风中,树叶茂密,林子外是杭河的步行道,正是那个晚上,我们四人一起走过的地方。夏天江边散步的人多,有人垂钓,其中一个老者忽然高叫一声,转动手里的鱼线,拉上来一只四五斤重的大白鱼,白鱼被扔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嘴巴开合,如同呐喊,却发不出声音。我想,如果你在,会不会拍下这个画面。我又想起你的眼睛,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光,被谁放在了里面。Z 说你刚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那犹如孩子般天真的眼备受眷顾,周围连一丝皱纹也没有。我缜密地回忆初次和你见面的所有细节,发现几乎忘记了你的相貌,你曾说过,自己生了一张令人过目即忘的脸。

“我们见一次面吧。”我向你请求。

珑山路的那家咖啡馆是个好地方,屋子里阴凉得很,没有开空调,也没有音乐,只有一架七十年代产的“宁波”牌电风扇在呼哧呼哧地吹,两个咖啡师没完没了地擦着杯子,像是连续擦了三个月未停。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各自点了一杯极苦浓的咖啡,观察零星路过的游人。你的脖子上挂着一台富士相机,却一次也没有举起来。再一次见面,你的头发长了许多,两鬓那里几乎遮住耳朵,几根白发突兀,昭昭岁月之痕。你趁我不注意,好奇地打量我,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白天的你比夜晚的你害羞得多,话语里竟然还有轻微颤抖。除去那双眼睛,你的额头生得倾斜,如斧凿过,再加上略大的鼻子,面目看起来残留一些原始的粗野,你的脸涨得通红,手紧紧地捏住杯子,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杯烈酒,动作笨拙,看得出你不知如何隐藏情绪,这让你有一种天真而乐观的气质——我很久没有碰到这么干净的人了。突然间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启齿,你看看我,刚要张开的嘴巴又紧闭。

“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过了很久,你终于说。

“真不错。”我回答。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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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呼吸像个孩子,轻盈平稳,薄如蝉翼,一定已经挣脱了梦。你不打呼噜,从来不打,只是偶尔磨牙。我伸出手去爱抚你,就如你爱抚我。我凑近你的脖颈,闻着沐浴液的清香,我张开五指,如蛙撑开了蹼,缓慢地贴上你的肚皮,那里柔软而光滑。你的腰细得像个女人,没有赘肉,肋骨根根分明,像钢琴键,你有深深的颈窝,可以装得下一杯酒,这点也像个女人,你的身体并不高大,然而结实强壮。我轻轻地吻了你的面颊,平躺好,闭起眼,等候着睡意降临。

鹿回桥的阳光酒店是 H 城最早的滨江酒店,开窗可见杭河。四年前的春末,我们已经约会了好几次,每次约会都避开人群拥密的地方,选在 H 城里的林区里步行,这是最适合我们的方式,不用把自己套进固定流程,只需一前一后地走,走得汗流浃背,走得双脚发软,虽没有强烈的靠近对方的意愿,却总是在寻找对方的身影,沉默是被允许的,随时也可发起话题,却也可以不说。你表达喜爱的方式老派又坦率,就是不停地将目光栖在对方身上。我们从对方那里获取零星的信息,如许多小块拼图,一点点拼凑出对方的面貌。你比我长七岁,在海边小城长大,在 H 城读了大学,学的是集成电路,却因为对程序感兴趣,自学了计算机,一直做这方面的工作,这构成了一部分你理解世界的方式。你对我说,这世界是按照复杂的规则运行着,然而 bug 无数,有时候不得不宕机重启,为了不让它宕机,所以写了许许多多的脚本来修修补补,维持运转,这些冗赘的脚本悬浮在头顶,一次又一次地发挥作用,左右我们的生活,有时候脚本也成为 bug 本身,这套理论可以套用于分析任何事物。听上去你是一个极端理性、依赖逻辑的套中人,可每当你在路上停留,短暂地被什么细微之物吸引,目光忽然变得遥远,时间为你放缓脚步,甚至停滞下来,我又知,你才不会被那些东西束缚。

两个月后我们再次坐入珑山路咖啡馆,面对着面,目光不再游弋,通过大量的时间,堆砌出了属于两个人的默契。我们明白,再往后我们都很难对谁付出这样的热情、时间和好奇心,这令人安定,又令人惶恐。

清明节后一天,我们在路上走了三个小时,户外的热浪熏人欲困,傍晚精疲力竭地踏进了阳光酒店,定了一个高层的房间,我们决定发生点什么,但还没有做好准备。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了,洗澡之后,一人躺一张床,连招呼都没有打就睡过去。醒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到窗边,准备开一点窗户。你哑着嗓子说:“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