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7/18页)

“那些无关紧要。”我说,“不要被那些东西缚住手脚。”

“也许有一天你会开始在意这些。”你说。

我不置可否。

那时候我住在杭河边的一个单间,深夜常有机车队呼啸而过,在夜中拉出一条长长响声,扰动睡眠,神经衰弱大约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在这个城市孤独地生活了两年,从二十八层的高楼俯瞰,夏季七点钟、冬季六点,两岸的路灯同时亮起,晴日的傍晚多是血色,阴天又伴有江风。我的那房间,只有十六平米,陈设一个衣柜、一张床,桌子被我扔出去了,因为太占地方,没有书架,书一本本垒在墙边,日久天长,歪歪斜斜,夜中睡觉,最怕的就是书墙倒下来,砸到身上。我买了一面全身镜,贴在门后,有时候会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那张面孔真是年轻,残留着少女时期转瞬即逝的光彩,婴儿肥与唇边的绒毛还没有褪去,双目大而无神,面颊生有细小的粉刺,因为没有修饰,看起来土气而随意,不太招人喜欢。朋友让我好好捯饬,说捯饬完勉强算个中等美女,我笑一笑就罢,从来没有付诸行动。周末我常常坐在江边的长凳上,观察过往的车辆,以及车辆里走出来的年轻男女,面孔精致,头发也根根熨帖,他们看起来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更加明亮且散发着香气的世界,与我这里截然不同。我不知如何进入他们的世界,然而没有任何嫉妒之心,我只是一个坐在那张长椅上的看客,如看着江流一般,看着他们亲昵或争吵,相爱或分别,这些事情,只要我想看见,就在上演。不过,我想,有些真是太平庸了,平庸得像是同样两个人,换了两张脸,在演同一个故事,甚至通过他们所有的肢体动作猜出他们在说些什么,感情进行到了哪个阶段。他们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做成一个饵,互相钓,一口咬上去便钩破了嘴唇。我定不要这样的,不做饵,也不做上钩的那个。

我曾做过预设,问自己会钟意谁,想来想去,只觉得应是个内向、率真又坦诚的人。当你出现的时候,一一与预设对应,那双明亮的眼睛已超出了预期。

一无所有,坦率地说,我也是,没有存款,几乎交不起房租,精心计算着每一天的花销,有时靠着刷信用卡才能度日,有些个月份还得举债。从小城市里走出来,父母亲做着不死不活的小生意,不能给予我任何经济上的帮助,他们被生活里琐碎的困苦折磨得皮糙肉厚,感情的触觉迟钝,表达的方式原始,因而连情感的慰藉也少得可怜,此地没有滋养我的土壤,每颗砂砾都靠我自己抓来。我的一无所有,是早早得来的“一事无成”的谶语,比你更加彻底,我不知道如何从这样的困顿中走出来,又没有办法在困顿中心安理得,这种焦虑便看不到头,无法去除。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与你,有境遇上的惺惺相惜。我那敝帚自珍的心情,又卑又亢,弱小里生长出的一点点骄傲,你是懂的。

还有十五分钟才到十二点,你说,再说点什么吧。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说的我都想听。”你托着腮,看向我,从我的角度看去,你像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无论我们知道对方多少事情,我们都无法真正地和对方贴合在一起。代表无限的符号∞是我最讨厌的符号,永远差一点点。

脑海中浮出我们昨夜厮磨的画面,只开着昏黄的夜灯,互相欣赏对方的身体,空调的冷风吹得太久,你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我伸出手去,抚平它们,你的手也在不停地抚摸我,寻找它的节奏:小而扁的乳房、与这个小身板不甚协调的宽肩、两扇瘦得凸起的髋骨。

“给你讲讲我的第一次,好不好?”

你没想到我会说这个,诧异地点头。

一般十几岁的时候,早则十三,迟则十七八,慢慢就开始喜欢谁了,这应是某种自然规律,初中高中的同学们,互相写情书,明恋暗恋,纸片满天飞,而我对那种情愫却绝缘,怀着某种鄙夷,觉得那不过是动物性的互相亲爱,年纪太小了,人的目光像纸片一样薄,便会沉迷于少年时代里面庞的丰泽和潮红,我害怕掉进那样的单纯里去,更害怕沉迷于浅薄的快乐。尽管在书里读到过男女之间的卿卿我我,却一直没有真实的体会,男孩子们给我写情书,发信息,我都丢进垃圾桶里去,不知是早熟还是晚熟,我把此归结于还没长大,一定是错失了一个环节,或一个仪式,导致一直没办法像他们那样轻易地爱上谁,因而决定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把自己交出去,找一个干干净净的男孩子做一场爱,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亲近一个人的方式,说不定结束之后就开窍了。我早就相中一个人,土木工程学院的一个男孩,比我高一级,我在公共课上见过他两次,皮肤白皙且高大,一口白牙。我注意到他,因他穿过一件荧光绿的外套,那颜色谁穿谁丑,扎眼极了,万紫千红里满眼都是他,老师点名的时候我悄悄记下他的名字,然后校友录里找到联系方式,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将我的计划写清楚,询问他同不同意。

“他同意了吗?”你问。

“同意了呀。他当时还没有女朋友,巴不得。”

我们在学校后街的一家旅馆里开了房间,那家旅馆的名字——HAPPY 旅店,“HAPPY”用五彩霓虹棒组合起来,“旅店”两个字却是普通的黑体,组在一起生硬别扭,却情欲流淌,旅店旁边一个小店面,红漆大字写着“性”。旅店的房间都很小,只有一个微型盥洗室与一张床,白床单已经发黄,上面有些奇怪的痕迹,令人不敢细想。我和他都是雏儿,这种事情男孩子比女孩子了解得要多一些,他大致给我讲解了步骤,但我们仍不知道怎么开始,只好坐在床沿上聊天,聊父母、同学、功课、无聊的少年时代,聊着聊着他开始替我解衣服,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我穿着厚羽绒服,里面还有两件毛衣,他一层层剥着,好像我是一颗笋,也不知剥了多久,终于剥到里面那块白笋肉。他忽然笑起来——啊,你的身体还像个小孩子——我更没脸,低着头,快哭了,恨自己怎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十八岁生日,买个蛋糕吃得了。

他站起来,也脱衣服,我别过头去,不敢看。

“你看。”他仍然笑眯眯,“你还可以摸一摸。”

我们开始互相打量对方的身体,像孩子打量新鲜玩具,用的是惊奇而纯真的眼神,那时候还没有食髓知味,不知道肉体之愉,只是单纯地喜爱身体恰到好处的美和洁,如看待古希腊的雕塑、非洲的黑豹、天上的云雀。在旅店泛蓝的冷光之下,他的皮肤越显白皙,几近透明,似乎能够透过皮肤,看到里面蔓枝的血管与内脏,左肩那里,一块铜钱大小的红斑,再往下,是粉红色的乳头、疏于锻炼而略微松弛的腹部、长而纤细的腿、稀松的阴毛,阴毛里一个垂头的玩意儿,他让我拨弄他的那玩意儿。“使劲玩。”他说,我笑出了声,几乎将那条软毛虫打个死结,把他疼坏了。我们做了一个生涩的爱,睡到第二天早晨,之后半年,又好几次在 HAPPY 旅馆见面,同一房间,除了这里,我们不在其他地方见面。有一天,在开始之前,他对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把我变成你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