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9/18页)

照片是存在的痕迹,你把自己的痕迹和别人的痕迹交织起来,在你目中,痕迹其实无关紧要,存在过就很美。法身不灭。

“如果有一天你的照片被人发现,而且出名了,你要怎么办?”

“除非我死了,我把它们托付给你,你将它们交出去。”你说,看着我,向我确认是否会这么做,我摇了摇头。

“如果可以换钱,你一定要交出去;如果不能换钱,你又嫌占地方,你可以烧掉,没关系。”

“我会留着。”我说,“一张也不扔,直到我也死了,然后由别人发现。”我们一起笑了起来,那感觉像是两个人一起掘出了一座宝藏,却最终决定封锁入口,只有我们知道位置,然而我们谁也不告诉,拥有这天大的秘密比拥有一座宝藏快活得多。

“我这个行业,互联网,行业知识的轮替,技术的更新,比其他行业来得更快,一年如七年,所以叫作‘狗年’,必须去了解那些东西,否则就会被抛下,所以这个行业常常有一种争前恐后的焦虑感,越往上走越是如此,人变得粗糙简单,连感受也快要消失。我常常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碾压,凭着一口气,没有被碾碎。拍照片,不是去寻找第二条路,而是把自己往回拉一点,一直提着一口气,别被碾碎。”

令人想起薇薇安·迈尔,那个四十年间在纽约街头拍了十五万张照片,生前籍籍无名,死后却名声大噪的女人。不知道她留下那十五万张底片时,有没有过一丝丝促狭的顽童之心,预期到众人见到这些照片时的表情。

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 Z 所说的我们的相似之处——我们都是分裂的,把一部分从真实而琐碎的生活里抽离出来,流放到孤岛去,我们既随波逐流,又特立独行,甘于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年少时候的灵光一现随着年纪的增长正在飞速逝去,我们不得不忍受沮丧,分明地知道自己永不能完整,不得不直面分裂带来的痛楚,于是心灵滋生出奇特而坚毅的信念,必须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绝对不回头。

我依偎着,靠你更近一些,手拳起来,放入你的手心。

“什么时候开始拍照的呢?”

你从床上跳起来,翻出一个密封箱,在里面找了半天,拿出一台红色的傻瓜相机出来,这台相机就是起点。你说,自十一岁的时候得到这台相机,拿着它在街头闲逛,不住地按下快门,费完了胶卷,攒了钱去冲印,得到数十张黑乎乎或白剌剌的废片。我便想象着那个场景,瘦柴的少年伢子脖子上挂一个相机,透过取景框看待世界,如初见一般热情。你拍了些什么呢,午睡的狗,打牌的老人,高墙里伸出来的石榴,塌圮的墙。我摩挲着这台红色相机,红漆褪色且剥落,快门已经生锈,依然能够正常使用。那是十几岁的你的分身,它完好地躺在我的手上。

“得到这台相机纯粹是偶然,我爸是个修家电的,一直都给别人修理冰箱、彩电和洗衣机之类,有一天,有个人拿来这台相机,问能不能修好,我爸看了一眼,说不一定,那人说,那就放这儿吧。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给我爸修好了,但那人一直没有来拿,我偷出来玩,玩着玩着就上瘾。

“不过我上大学很长时间都没有玩摄影,一直到第一家公司,和 Z 同事,才又重新开始拍照。Z 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

在这一点上很是奇特,因为你很少热烈地表达感情,但你每次提及 Z,眼神都会格外殷切,你对 Z 的感情不一般,这种“不一般”自然和对我的“不一般”不一样,我却心生嫉妒,因为我参与得太晚了。起初,你、洛山进了同一公司,进了 Z 所在的项目组,Z 比你们小一岁,负着“天才”少年的锋芒,已早早从大学毕业,做了项目组的组长,举重若轻地做着最有技术难度的工作。他那混不吝的性格也在某些时刻散发着和常人不一样的魅力,他什么都不看重,似乎一切都来得比你们轻松。你和洛山自然而然地被他吸引,讨论一些技术上的问题,Z 带领你们,教会你们,久而久之,成了松散的小团体,那时候 Z 虽然已经出现厌世的倾向,却没有像现在这样乖诞。Z 瞧不上你们,话语中总有些若有若无的贬低,可他又怕寂寞得很,时常拉着你们,下班之后一起去喝点小酒,你和洛山关注的话题,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不知如何和他靠得更近一些,却有和他亲近的愿望,你好奇,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到底生了怎样的眼睛,怎么看待世界。你那时候还对一切都好奇着,技术、工作、女人,因为年轻,又对未来有着迷茫而浩大的企盼,可是 Z 却散发着一种阅尽沧桑的暮气,似乎一切都经历过了,对他而言,已经没有新鲜的事物可以触动到他。有时你与他对视,完完全全地落了下风,你觉得自己衣不蔽体,热情被冷嘲,少年心气变了笨拙,然而你无法厌恶 Z,你甚至有些神往。

那时,你和洛山租住在一起,洛山交了个女朋友,常常跑去女朋友那住,一去便是十几天不回,你倒也乐得自在。Z 有一次来找你,你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单独和他相处过,没有了洛山在场,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向他。Z 自来熟,背着手,像小老头,在屋子里踱,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相册(那是你高中时候自己冲印出来的集子),翻了几页,看着你。

“你照片拍得很好。”他说,“和你闷闷的样子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是我拍的?”你甚觉得疑惑。

“挺好辨认的,是你的就是你的,风格类似于气味,你触碰过的所有东西,你写的代码,你写过的文章,你说出的话里面都有,你拍的照片里当然也有。”Z 说,“一定要继续拍下去。”他的音调拉高,以示强调。

你唯唯诺诺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要拍下去?”

Z 带着惯常的嘲弄的神情,眼神从眼角那里溜出去,瞥向你,然而你没觉得他不真诚,他答:“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是你做过的唯一有价值的事,一切都离你而去的时候,你真正可以凭依的不过是这个。”

你的心脏被人用锤子敲打了一下,你恍惚了一阵子,好像从懵懂中醒过来,在此之前,你的心里总是存着一个疑惑,然而你又无法阐述这个疑惑,你必须先将它找出来,再表述出来,然后才能回答它。你无法解释自己在现实生活里体会到的沉闷,无法解释内心深处无法被满足的总是火烧般的渴求,以及总是不期而至的空虚之感,可 Z 一下子就点破,你甚至无需再去寻找那个问题和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