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第十六章 世外天枢(第2/6页)

“贵女,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说真的。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拿针线去!”

这一夜,我把百里府给我做的礼服拆了线,缝成了庶民成婚时允许穿着的深衣样式。春芽托着下巴,喜滋滋地在我身边看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正午时分,当春芽穿着我新缝的嫁衣出现在东屋时,妇人的眼里竟流下泪来。她看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捂着嘴泣不成声。

昨夜,妇人喝了几口浊酒,曾骄傲地同我说,她男人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她们娘儿仨是野地里的茅,再干的地都能活,没男人也能活。

可她今日却哭了,抱着她的两个女儿号啕大哭。

我突然开始疯狂地想念阿娘,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也有机会看我披上嫁衣,她是不是也会落泪,也会像妇人这样痛哭出声?

我原本想着住上一晚就继续往西北赶路,但妇人死活不放我走,硬要留下我参加春芽和阿牛的婚礼。我推辞不过,便留了下来。

成婚当日,春妞和村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从渭水里摸了一篓子小鱼。妇人烧着火,煮着鱼汤,她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就连额头深深浅浅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村里其他几个来帮忙的老妪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摘洗着野菜,她们都说寡妇家终于有喜事了。

春芽要嫁的人是同村的阿牛,憨厚老实的小伙子见到朱衣高髻的春芽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傻笑着蹦出两个字来:“好看。”

春芽家里没有当家的男人,阿牛娶了春芽后是要住进来的。他们的婚礼和我之前在姆师那儿学到的完全不同——没有祭神,没有巫祝,只一帮男男女女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吵吵闹闹。

我在屋里闲不住,便跑出来帮妇人一起分野菜鱼汤,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以为我是春芽家远房的妹子,就围在我身边说些有的没的调笑话。

我蓦然发现,我是喜欢这种日子的——轻松舒坦,心里空空的,脑子里也空空的,不用去考虑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用去费心权谋,只需想着一锅水放多少条小鱼、放多少把野菜、加了盐还是未加盐。

“姑娘,再给我加碗汤吧!”身后有人拿碗顶了顶我的背。

“来了——”我舀了一勺白嫩嫩的鱼汤笑着转过身来。

然后……我把一勺鱼汤连着两根野菜全都浇到了那人的头上,随即推开人群飞一样跑了出去。

黑子抓到我时,头顶还挂着一根煮烂的野菜,额头也被我用石头砸了一个大包。当然,我的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放开我——”我的手脚都被黑子用麻绳捆了起来,中间要是穿上一根木棍就可以直接被人当作野猪抬走了。

“死丫头,小爷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货。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黑子一把把我扛到肩上,一边走一边抱怨,那说话的腔调,好似我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我怎么把你往火坑里推了?你要杀我,难道还不许我逃?!”我趴在他背上斜侧过身子,两只手握成拳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砸了一记。

“你——小爷我宰了你!”黑子吃痛,把我往地上一摔,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拔出剑来。

“我不是百里氏红药,我凭什么要替她去死?”我闭上眼睛冲他大吼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百里氏红药。我叫阿拾,是秦国将军捡回家的孤女。我无父无母,要过饭、打过架,的确不是什么好货。你要杀,便杀了吧!”我睁开眼睛看着黑子,自己把脖子往他剑上凑了凑。

黑子一惊,把剑往后一收:“你这丫头满口谎话,我不信你。”

“是你们自己眼拙。百里氏的女儿今年十八,早已束发及笄;我未满十五,梳的是总角。况且,那日红药穿的是赤色,我穿的是朱色。赤红是正色,为尊。我卑她尊,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那天喝了忘忧酒被大叔扔到河里的那个才是百里府的女儿?”黑子两只眼睛瞪如铜铃,惊讶之下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那……那你的匕首?”

“你到雍城打听打听就知道,公子利与将军府的阿拾一向要好。这样的东西,将军府上多得是。你既然接了杀人的活儿,就应该打听清楚,做好准备再动手;像这样贸然往前冲,就算这次不栽在我手里,早晚也得死翘翘!”

黑子被我一席话堵住了嘴,嘟囔了半天,再也说不出话来。

“红药现在肯定已经回府了,百里氏的人到了梅林也只会看到楼少康一个人的尸体,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把我放了,早点通知你大叔逃命要紧。”

听了我的话,黑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春寒料峭的天气,他前额的发际处硬是冒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我该死的同情心立马冒了出来,站起身来小声问了一句:“我坏了你的事,你回去不会真的要送死吧?百里府我是不会回去了,要不——你把我放了,我们一起逃走?”

黑子呆呆地看了我一眼,身子一蹲,大手一揽又把我扛到了肩上:“就算是受死,我也得回去。”

“他们是不是也给你下毒了?是不是不回去照样也是死?”我倒趴在他背后不死心地问道。

“胡说什么?你不懂!”黑子呛了我一句,徐徐道,“就算你不是百里氏的女儿,我现在也不能放了你。不过你放心,我大叔很喜欢你,前两天还在同矛叔念叨,说你是个人才,死了实在可惜。我先带你回船上,等他们两个办完事回来,给你喂点忘忧酒就放了你。”

“你们真会放了我?”听黑子这么一说,我立即停止了挣扎,乖乖地趴在他肩上。

“应该会吧……”黑子闷闷地回了一句,快步朝渭水走去。

方脸大汉和黄衣男子回来之前,我的心情一直很不错。今天的事情忘了就忘了,没什么好可惜的,能从劫匪手里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大幸。

但事情发展到最后,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天色渐黑的时候,原本离开的两个人回到了船上。黑子把我如何欺瞒他们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最后还原封不动地重复了很多我劝解他的话。

黄衣男子有些慌张,拎着剑在船板上走来走去;方脸大汉却拍着大腿哈哈大笑:“想不到我祁勇活到这把岁数,竟被一个黄毛丫头耍得团团转。丽质天成、有胆有谋,黑子,你要是还想要这条命,就把她给我看好了,到时候带回去送给夫人,兴许不用受罚,还有赏!”

抓我回去?回哪里?

“好嘞!”黑子直到刚才脸一直绷得死紧,现在听大汉这么一说,长出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转过脸来,看着我歉疚道:“丫头,你太滑头,我怕看不住你,性命攸关的当口,就只有对不住啦!”说完,他举起剑柄就在我后脖颈上重重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