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章 两相之争

初到临淄城不过十日,我就掏心掏肺地帮了对手一个大忙——这个认知让我懊丧,更让我害怕。设下这个局的人,她了解我,知道我懂医术,知道我会到淄水泛舟,她甚至清楚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脾性。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虹织坊门口,四儿和无邪一见到我就扑了过来,一个吵着说要去唐园看杂耍,一个嚷着说要去剑舍看人比剑。我从清乐坊出来后就被张孟谈堵得有些憋气,当下便答应了。

唐园在西城的另一头,离我们所在的康庄市集隔了好几条街。康庄以聚天下百货闻名,唐园则以歌舞杂耍著称。

在唐园市集上表演的优人多是北方的狄人和来自东方的莱夷人。其中,狄人以力大著称,扛巨石的、舞重剑的,他们总能在集市里聚上一大拨看客。和身材魁梧的狄人不一样,莱夷人长相秀美,能歌善舞,多集中在集市周围的小酒馆里卖艺为生。点上一壶酒,要两个小菜,就能让他们给你唱上一曲;点上一条鱼,要上一锅汤,便能看一段被鲁人批作俗乐、实则妖娆动人的莱夷舞蹈。

无邪和四儿各有所爱,因此分了两头:一个,去看狄人举巨石;另一个,进了酒楼,点了小曲。而我,则在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碗清凉解渴的浆水,听周围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浆水老儿,给舀两碗浆——娘的,没入夏就热成这样!”一个穿着白色粗麻短衣的男人揭了头上的竹笠抹了一把汗,一屁股坐在了小摊旁的树影里。

“大哥,我们在这儿多坐一会儿,行不?我可实在走不动了。”和他同行的是一个面色蜡黄的瘦小男人,他拿下竹笠扇着风,一手扶着树干瘫坐了下来。

“像你这样的人,种种菜、卖卖瓜就好了,当什么差役啊?!”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抓起地上的一块干土就朝黄脸男子扔了过去。土块儿在半空中散成了两半,一半砸到了黄脸男子身上,另一半则恰好掉进了一个蹲在地上喝浆水的老农碗里。

“哎呀,老丈,对不起,我给你再买一碗。”白色短衣的男子一个打挺儿站了起来:“浆水老儿,这里再来一碗!”

“不用不用,不碍事,喝足了。”老农摆了摆手,把和了泥的浆水往地上一倒,“小哥是我们城里的差役吧?”

脸色蜡黄的瘦小男子拍了拍身上的土,笑呵呵地猛点头:“是啊,是啊,我们两个都是临淄大夫手下的差役。”

老农一听连忙挪到那黄脸男子身边:“小老儿听人说,两月前在街上杀了人的那个陈逆要被砍头了?”

“是啊,老丈认识他?”穿白色短衣的男子接过摊主递来的浆水,自己猛灌了一口,另一碗递给了老农。

“左相家里的人,小老儿怎么会认识?”老农连忙摇了摇头,脸上却难掩哀色。

“右相已经下了令,下月十五处斩。老丈如果以前也受过这陈逆什么恩惠,到时候就去刑场送一程吧!”白衣男子说完,咕咚两下把一碗浆水喝了个精光。他抹了把嘴,把碗往我身前的小几上一搁,对黄脸男子吼道:“走了走了,都等着我们回去交差呢!”

“来了!老丈,你慢慢喝啊!”黄脸男子对老农笑了笑,自己仰头猛灌了两口水,拿起地上的竹笠赶忙追了出去。

差役口中的左相正是齐国陈氏的宗主陈恒,而他的死对头正是如今深受齐侯器重的右相阚止。

陈恒和阚止是齐国朝堂上最有势力的两个人。四年前,齐侯吕壬从鲁国回到齐国继承君位时,这二人便是他的左膀右臂。但时间一久,左手恨上了右手,右手也在寻求一切机会砍掉那只多事的左手。这个杀了人的陈逆,恐怕只是颗倒霉的小火星,在这节骨眼儿上,落在了急于燃烧的干柴堆里。

“老丈,杀人就是要偿命的,你干吗替那陈逆难过啊?”我端着碗往老农身边移了移。

老农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叹声道:“先生,不是齐人吧?”

“我是晋国来的商户,昨天才到的临淄城。”

“难怪先生不知道。陈逆是我们临淄城里的大豪杰;他杀的那个是右相府上的门房,平日里横行乡野,做尽了缺德事。好人杀了坏人,坏人的主子要砍好人的头。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老农叹了声气,拄着膝盖站了起来,“这才安生了没几年,又要乱了,作孽啊!”老农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弯腰挑起了装满瓜的担子,一晃一晃地走出了浆水摊。

陈逆,一个颇得民心的杀人犯。阚止想借这样一个人拉陈氏下马,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我沉吟片刻,起身刚要离开,却发现卖浆水的老头儿正躲在墙根底下偷偷地抹泪。

“阿翁,阿翁,你怎么了?”原本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小丫头扯着浆水老儿的衣服,不停地用小泥手去擦老人脸上的泪水,擦着擦着,突然自己一瘪嘴也哭了起来。

“丫啊,哭吧!你陈叔就要死了,阿翁带你去大牢门口给他磕头。”浆水老儿抹了把眼泪,扯着大哭不止的小孙女,丢下摊子就往外走。

“浆水老儿,你别走啊!我这钱给谁啊?”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坐在旁边休息的几个游侠儿看我一眼,把一个空碗往我手边递了递:“嘿,外乡人,放这儿!”

“哦。”我从怀里掏出钱乖乖地放进空碗,“几位大哥,你说这卖浆老儿哭什么啊?左相家里的人怎么又成了他们家的亲戚了?”

“外乡人,看到那光屁股的小丫头没有?陈逆头朝下倒吊进水井里捞出来的。三年前,咱齐人在艾陵跟吴人打仗,十万人都没回来。陈逆一个人,背了手底下十一个兄弟的脑袋回来了,有三个人头就是卖浆老儿家里的。亲戚?这不是亲戚,什么叫亲戚?!”满脸刀疤的游侠儿越说越激动,最后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喝什么浆啊?都跟老子喝酒去!肏他娘蛋的!”

“阿母,收钱!”几个游侠儿把钱扔进空碗里,骂骂咧咧地扛着剑走了。

一人多高的黑木浆桶后面,站起来一个头上包着破布巾的老妇人,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摸索着走到了我身边。

这是个瞎眼的女人吗?我把装了钱的碗放在她手上,又用手在她灰白呆滞的眼睛前晃了晃。

老妇笑着接过碗,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谢谢姑娘。眼睛哭坏了,但还能看得见影。”

“对不起啊!我以为你……”我尴尬地看着老妇毫无生机的眼睛,心里即刻生出了一丝愧疚。

艾陵之战,吴王歼敌十万。那时的我坐在伍封的书房里一心只知赞叹吴王夫差的勇猛,却听不见十万齐兵的身后他们年迈的母亲彻夜哭泣的声音;如今,匆匆三年,当我站在齐国的土地上,再听到“艾陵”两字时,心里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