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第三章 两相之争(第2/4页)
“阿母,你看错了,我不是姑娘。”我从怀里摸出钱袋子,把里面剩下的十几个刀币全都倒进了妇人的碗里,“找个巫医看看眼睛吧!兴许还能好。”
“我不能拿姑娘的钱,老头儿回来要骂的。”妇人一慌,连忙把碗推到了我怀里。
“老丈问起,你就说有人买了一桶浆,忘了扛走了。”我把装了钱的碗往桌上一放,飞也似的跑出了浆水摊。
走在唐园热闹的集市里,我已经失去了看物、选物的兴致,毫无目的地随着人流游荡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之前和四儿、无邪分手的地方。四儿这会儿还没回来,无邪却已经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阿拾,阿拾,这里——”无邪见到我,兴高采烈地冲我扬了扬手。
“玩什么了,弄了一头的汗?”无邪刚刚不知做了什么,这会儿满头大汗,一张俊脸红得发亮。
无邪见我从袖口抽出绢帕,很自然地就把脑袋凑了过来:“我和人比力气,赢了一袋粱米、一把匕首,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我微微一撇头,发现无邪手里拉着一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拴着一个披发袒胸的女人。“你从哪里绑来的女人?还不快把人放了!”我一把夺过无邪手中的麻绳,急声道。
“是那个人的,他和我比丢石头输了,就把自己的女人送给我了。”无邪伸手一指,只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正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还不快给人还回去?你要这女人做什么?她这年纪都能做你娘了。”
“卖了她啊!你不是说,临淄城里什么都能卖吗?”无邪伸手把那妇人推到了我面前。
“胡闹!”我解开捆在妇人手上的麻绳,用齐语对那妇人道:“快回你男人那里去吧,你自由了!”
妇人看看我,又看看无邪,一脸迷茫。
无邪走过来,冲着妇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最后,女子跪地叩了一个头就跑回了她男人身边。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我看着无邪无比讶异。
“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我听得懂,也会说一些。”无邪把麻绳往地上一甩,拉了我的手道,“阿拾,我们现在去剑舍吧!哦,不,还是先吃饭吧!”
我抬头打量着无邪微微卷曲的头发、高窄的鼻梁,突然发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错误。无邪当年是在晋地的恒山被人抓到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父母会是晋人。但我忘了,恒山的北面和东面原是鲜虞人和狄人的领地。如今看来,他也有可能是北方外族的后代。
“阿拾,你怎么了?”无邪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没什么,我们走吧!我的钱花光了,咱们把四儿丫头叫上,换了你这袋粱米,中午好好吃上一顿!”
这是一间闷热潮湿、臭气熏天的牢房,黑压压的蜚蠊落满了牢房的屋顶,成群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在墙角打着洞。我一不小心惊扰了它们,就有两只硕大无比的黑毛老鼠龇着尖牙跳到了我的肩膀上。
临淄城的死牢,关押着齐国罪大恶极的犯人。这里暗无天日,有进无出,这里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
我抱着膝盖坐在满是老鼠屎的地牢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陈逆。
和四儿在剑舍看无邪比剑,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在我为无邪的精湛剑术拍手叫好时,我绝想不到,十天后,自己会和杀人犯陈逆坐在同一间牢房里,听老鼠磨牙,看蜚蠊飞舞。
而这一切都开始于淄水泛舟的那一日……
那天,天格外蓝,张孟谈在城外的淄水上替我们准备了一叶小舟。舟上鱼竿、鱼弓、鱼食、渔网皆齐。他甚至贴心地帮忙准备了烤鱼用的木柴和调料。四儿和无邪被他友好的举动收买,一口一个“张先生”,叫得无比亲热。可我心里明白,张孟谈的贴心另有目的,他一方面排斥我这个“秦国奸细”,另一方面又应了无恤的嘱咐要照顾我,所以,只能尽其所能让我醉心游玩,远离齐国之事。
那一日,我躺在小舟上,看着蓝天,吹着微风,高兴时起来撒两回网,累了便支着脑袋在波光中睡上一觉,说来倒也惬意。可惜,这悠闲美好的时光,最终结束在了一个女人的哭声里。
我遇见阿素的时候,她正躲在淄水旁的芦苇荡里嘤嘤地哭。耳尖的无邪先听到了她的声音,一甩鱼钩把她从芦苇丛中钩了出来。
阿素是个其貌不扬、瘦高干瘪的贫家女,二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与生病的老父住在淄水边的一处破屋里。她说她今日哭泣,是因为她得了重病的老父夜夜哀号,将不久于人世了。阿素讲得情真,惹得四儿也跟着抹了好几把眼泪。
按理,无恤此番行动隐秘,我也不该与齐人有太多瓜葛,但身为医者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在四儿的苦苦哀求下,我跟着阿素回了家。
那是一间破败的草屋,屋顶上的茅草已经被风掀走了一半。木头的房门因为齐地潮湿的气候长出了斑斑青霉。阿素把我带到病床前,在那张一碰就吱呀乱响的木床上躺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他的脸已经肿得看不出样貌,手指和脚趾的骨节又红又肿,我轻轻一碰,他就发出了凄厉的哀号。
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家贫如洗的人身上看见痛症。
痛症,一种被医尘戏称为“贵人病”的病症。得病者,多肥胖,喜食肉,喜饮酒,不事劳作。一旦患病,先是脚趾指节红肿,最后全身剧痛,不可立,不可走,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直至死去。
眼前的男人已经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痛哭着,求阿素再给他一壶酒镇痛。
我试探着问阿素,她父亲平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阿素说,她老父曾是右相阚止府上的宰夫,烧什么,吃什么。
是我多心了,原来只是个贪嘴的宰夫。
我打消了疑虑后写下了一剂药方,更特别叮嘱阿素,她父亲此生再不能饮一滴酒,否则不出半月,即便是天神下凡也救不了他的命。阿素一一应下,最后跪地长拜不起。
这个身材瘦削、面色苍白的姑娘告诉我,她想同我学医,哪怕只学如何治愈痛症。
我无法拒绝她,记忆里那个跪在阿娘身旁痛哭不已的我,不许我拒绝她。
此后,每日清晨我都会划着小船到淄水边的破屋去探视阿素的父亲,然后,带阿素在野地里、山林间寻觅半边莲、荬草、江离、车前草的踪迹。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和痛症有关的事都告诉了她。
几日来的相处,让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认真、执拗、勤奋好学的姑娘。我教会了她许多常见草药的特性和用法,希望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后,她可以成为一名医者,给和她一样贫穷的庶民看病,赚些口粮,养活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