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三章 鸾鸣哀哀(第2/4页)

无恤不在,面对黑甲军的剑阵,我无力挣扎,也无处可逃。我被人捆了手脚丢上轺车,有军士在我头上罩了一只粗麻布袋。布袋之下,我什么也看不见,却清楚地知道月光下美丽的雁湖已离我越来越远。我等不到无恤,也等不到阿兄了。

再睁眼时,人已身在赵府之中,没有阴寒刺骨的地牢,也没有钩肠破肚的可怕刑具,在我眼前的是一扇淡黄色的梨木蒙纱小门,门上透着温暖灯火的薄纱,还是我去年夏天亲手挑来送他的。

伯鲁。赵鞅为什么要带我来见伯鲁?

我疑惑回头,赵鞅盯着我,愤然道:“当年是老夫灭你族亲,毁你邯郸,可我大儿不曾,我大儿待你诚如赤子,你何故歹毒至斯?!”

歹毒至斯?

在赵鞅悲愤的目光下,我愣愣地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昏黄的房间里,伯鲁仰面躺在床榻上。秋夜微凉,屋里却已一列摆了三只青铜高炉,炉里烧着木炭,半炉赤红,半炉已成灰烬。炙人的火气闷热难抵,可床榻上的人却还紧紧地裹着一条厚重的灰褐色毛毡,犹如一颗巨大的沉睡的茧。

我发慌,深吸了一口气,趴在床榻旁的明夷转过脸来。

苍白、憔悴,明夷往日绝美的面庞上此刻没有一丝活气,只一双红肿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化了水般不住地往下淌泪。

“你怎么了?他怎么了?”明夷的模样更叫我慌了神,我冲到伯鲁榻旁,摸着他的额头道,“他怎么了?医尘呢?”手下的温度烫得炙人,我伸手想要掀开伯鲁身上的毛毡,可两只手却虚虚的一点儿劲儿都使不上来,扯了半天,灰褐色的蚕茧纹丝不动,蚕茧里的人也纹丝不动,“这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吗?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楚国了呀,你们的行囊不都装上车了吗?伯鲁,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我拍着伯鲁的脸,可怕的猜测已经让我浑身发抖。

“走……快……”床上的人终于醒了,他想要睁眼,但发肿的眼皮只掀开一道细缝,又紧紧地合上了,“明夷,明夷……”伯鲁颤抖着梗起脖子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除了“明夷”二字依稀可辨外,其余的都只是咕咕的闷响。可伯鲁不停,他张着嘴,不停地呻吟着那些旁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

“不要对不起,我不要你的对不起……闭嘴,不要说了,我不要听了!”榻旁痛哭的明夷忽然起身扑上去一把捂住了伯鲁的嘴。

伯鲁眉头一皱,就真的停了。

明夷怔然收了手,许久,他颤抖着捧住伯鲁的脸,低头哀求道:“你说话啊,阿鲁,你不要不说话,你……你说话啊!”明夷垂着头,他的泪一颗颗、一串串全都落在伯鲁的脸上,可伯鲁不动了,他淡青色的眼窝里蓄了一汪他怜惜之人的泪,可他却只能任它们冰冷,满溢,然后滑落。

凄厉的悲鸣声自明夷喉间溢出,他扑上去死死地抓着伯鲁的肩膀。门口呼啦啦冲进来一群人,有人去拉明夷,有人去掐伯鲁,我像麻布袋子一般被人拖着丢到了门外。疯了一般的明夷被一群人拽着衣襟,扯着袖子,拎着大腿,又摔又扭地抬出了房门。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不知所措。我在喊,却不知道自己喊的是明夷,还是伯鲁,又或者从始至终我只是随着明夷一同哭号。

“妖人,你不要演了。医尘都已经找到你放在药里的毒物了!”有女人踩着我的手,将一只湿漉漉的青铜盆丢在我面前,“卿父,这就是妖人下毒的证据。巫医桥,告诉卿父这盆里装的是什么!”姮雅在我头顶高喊着。

巫医桥颤巍巍捧起地上的铜盆道:“回禀家主,是卷耳子。巫士……妖人掩埋的药渣里,每一层都有这毒物。”

不,药渣里不可能有卷耳子!

“不是我。”我是赵稷之女,可我从没有下毒害人!

“你居然还敢狡辩!为了下毒害人,你故意召了自己的婢女入府煎药,这几个月卿父喝的药除了你们就没有旁人碰过!不是你们,还会有谁?!”

“四儿……你们把四儿怎么了?”姮雅的话一下惊醒了我。

“你那婢女帮你下毒害人,今日一早就畏罪逃走了!”

“不可能,你休要血口喷人!”

“谁血口喷人了?!有药渣为证,你抵赖也没用!要不是大伯试药,体虚毒发;要不是国君薨逝,医尘得以出宫,我们一府的人就都叫你们给骗了!亏得大伯、夫君诚心待你,你这妖人好恶毒的心肠!”姮雅瞪着我,蜜色的面庞狰狞可怕。

“禀卿相,亚旅不在府中,只抓到那女婢的儿子。”黑衣侍卫奔到赵鞅身边。

董石!我混沌的神志里霎时劈下一道电光:“你们抓一个小儿做什么?这事与他们府上无干!与四儿无干!”我一把推开姮雅踩在我手上的脚,猛地起身,赵鞅周围的侍卫即刻又来按我。

“阿娘,小阿娘,小阿娘——”漆黑的院外传来董石稚嫩的哭声,我因悲伤而消失了的恐惧在那一声声凄厉的尖叫声中直冲心头。“你们要干什么?!”我厉声大喝。

姮雅提手在我脸上猛甩了一记耳光,冷哼道:“你的女婢下毒害人,若大伯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是要她的儿子替她抵命!”

“你……他只是个孩子。”我知道姮雅恨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一个北方的外族人却好像知晓这场纷乱背后所有的秘密。

“他是一个孩子,可当年你娘逃走时,你仍在母腹,一个女婴尚且能惹下今日的祸事,更何况一个五岁的男童?!卿父,大伯仁孝,以身试药才遭此大难,你可切莫心慈手软啊,这妖人和那女婢的孩子——”

“好了!”赵鞅抬手制止了姮雅的话,他转头对院门口的侍卫们喝道:“抓到罪婢格杀勿论!把罪婢的孩子带进来!”

侍卫们握剑飞奔而去,一句“格杀勿论”让我的理智荡然无存,我挺身冲赵鞅大喊道:“是我,都是我一人所为!四儿不知我身世,亦不通药理。赵鞅,你不能不查不问就定人死罪!他董安于为你而死,这门外是他唯一的孙子!”

“你果真是赵稷的女儿?你要杀我父子为你祖父报仇?”赵鞅怒瞪着我往前迈了一步。

我僵立着,董石尖锐的哭声如一根根长针刺入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口:“是——是我,四儿无辜,她什么也不知道,这事与她无关,与董氏无关。董氏一门忠心奉主,求卿相放过董舒,放过四儿,也放过孩子吧!”

“毒妇、妖人,可恶,可恨!”赵鞅瞪着我,对院中众人高声喝道:“今夜之事止于此门,如若有谁密告世子,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