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三章 鸾鸣哀哀(第3/4页)
“唯!”众人齐应。
卫士反扭住我的双手往院外走去。廊柱旁,同样被人拧住手脚的明夷突然抬起头来。我忍着泪拼命地冲他摇头,他的视线从我脸上移过,落在远处梨木蒙纱的小门上,一滞,复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明夷,我没有下毒,下毒的不是我。可除了我和四儿没有人碰过赵鞅的药,我该如何解释一件连自己都解释不了的冤事?
赵府的地牢里没有一丝天光,不管外间日月几番轮转,这里永远都只有黑夜。我抱着肚子蜷缩在阴湿的角落里,身后不时有腥臭刺鼻的黏液顺着墙壁滑下。这是一间刑室,落在我背上的也许是死人的血,也许是他们死前被刑具钩出身体的肠液,我作呕,却不敢动,因为耳朵告诉我,此时与我同在的,除了无数的虫蚁外,还有满室饥肠辘辘的老鼠。我怕一不小心踩到它们,就会被啃成一堆白骨,有冤却再不能诉。
这数月里,是谁在我备的药里下了毒?那一日,又是谁将我的身世告诉了赵鞅?四儿去了哪里?于安又去了哪里?无恤有没有救出阿兄?无恤知道我在这里吗?我的小芽儿,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此前在赵府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地牢后,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无边的恐惧下,我脑中层出不穷的猜想已让自己濒临崩溃。
赵鞅来的时候,啃咬争夺我足衣的群鼠一哄而散。
没有随从,没有施刑人,他一个人举着火把,拄着拐杖走进了地牢。
赵鞅是真的老了,病入膏肓了,他强撑着精神站在我的牢房前,我看着火光中的他,却仿佛看到一截被岁月和虫蚁摧残的朽木正在烈阳的炙烤下一寸寸地崩离塌落。不管这数月里是谁在赵鞅药中下了毒,我的父亲都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赵鞅快死了,晋国要变天了。
“赵稷在哪里?”赵鞅打开牢房,举着火把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我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抱紧自己的肚子。
“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要说蠢话。”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肯说,是想一试我府中刑具的滋味,还是想求得一死好护你父周全?”赵鞅将火把伸到我面前。
我合目摇头,赵鞅想知道的,我一概不知。如果这是我父亲的一盘局,我便是局中最无知的棋子。
“好,很好,老夫知道你不怕死,可不管你的嘴有多硬,等你尝过我赵府刑师的手段,自会同我说实话!来人啊!”赵鞅转头高喝,但他的声音虚浮嘶哑,刚一出口,便散了。
“卿相,我方才同你说的本就是实话,赵稷身在何处,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想胡乱编一处叫黑甲军空跑一趟,再徒增你的怒气。阿拾生在秦国,长在秦国,数日之前才偶知自己还有一个叫赵稷的父亲。我没有替赵稷做事,我曾得医尘数卷毒经,若毒真是我下的,我怎么会让卿相你活到今日,又怎么会让你们抓到我?”赵鞅皱着眉头盯着我,我扶着墙壁勉强站了起来,“我这会儿说的都是实话,可卿相你一定不肯信,我那天夜里明明是被逼着说了假话,卿相却一下子就信了。可见,真真假假,信或不信,都只由卿相一人,与阿拾说什么根本无关。卿相今日来,若还想好了要听阿拾说些什么,就直说吧,不必劳烦刑师,阿拾定一字不差地把卿相想听的‘实话’都说给卿相听。”
“我药中之毒若不是你下的,也定是你那女婢!”赵鞅怒瞪着我道。
“不,不是她。数月前,卿相在院中晕厥,我入府为医。第二日,有人神鬼不知地在我备的药材里偷放了一包卷耳子。我识得此物有毒,生怕有人要在药汤中下毒加害卿相,才特意召四儿入府相助。此后,一应汤药,洗、切、熬、煮,从不假第三人之手。卿相,我是恨你,可我心里除了恨,除了邯郸,还有伯鲁,还有无恤,还有天下。我想要你活着,哪怕只再活三年、五年,活到北方安定,活到无恤羽翼丰满不再受智瑶欺凌。我想要你活着,要你死的人,不是我啊!”
“那是谁?”
“……”
“是你的父亲赵稷,是他要我死,要赵氏亡。”赵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他透过火光打量着我的脸,这些年,他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我,这一刻,他似乎要在我身上找到赵稷的影子,“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邯郸一城叛乱,使得晋国众卿齐齐伐我。我乃文子21之孙,若赵氏在我手中灭族,我有何颜面去见昔年死去的族人?你父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心中之恨,不死不休,我赵志父亦然!你且在这里耐心等着,不管你父现下躲在何处,我定要将他捉来,叫你父女团圆,共赴黄泉。”赵鞅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弯腰屈背而去。
“卿相——”我慌忙想要唤住他。
赵鞅手中拐杖一顿,半晌,侧首道:“你说得对,是非曲直,真真假假,信与不信都在老夫一念之间。所以,你有没有下毒,我信不信你,都不重要。只要你承认你是赵稷的女儿,那你现在无论再说什么,求什么,照样都得死。”
“阿拾明白。”我自然知道,不管自己有没有下毒,仅因这一身血脉,他就不会叫我苟活,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向他求饶。我整理了衣袖,跪地端端正正地朝面前的人行了大礼,礼罢只抬手道了一句:“稚子无辜,望卿相念及旧人。”
赵鞅没有出声,良久才哑声道:“阏于22于我赵氏有恩,董舒前夜负荆入府,他的小儿已叫他带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谢卿相恩德。”我俯身稽首,赵鞅却看着我怆然道:“你幼时曾在黄池助我,前岁又替我出征伐卫,老夫本该也谢一谢你,可你不该是赵稷的女儿,更不该害我连失二子。将来黄泉地底,莫要怨怪老夫寡恩无情。”
二子?连失二子……
赵鞅走后,我又悲又惧,浑浑噩噩哭了几场,便昏睡不醒。睡梦中好似看见了无恤,他手里牵着阿藜跑得极快,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只斑纹扭曲的黑虎和一片血色的惊涛骇浪。
无恤出事了,阿藜出事了!
我惊恐不已,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待我睁开眼,见到面前天人似的明夷,便恍惚觉得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可等我低头看清明夷怀里的人时,便只能抓着地牢里发霉的木栏号啕大哭了。
伯鲁的脸被洗得很干净,他半躺在明夷怀里,头上戴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墨冠,眼睛轻轻地闭着,像是睡熟了一般。可他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僵硬的鼻翼下两片干裂的唇翻翘着,露出一列青白的牙。我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我顿时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