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再睁开眼睛时,我看到的是湛蓝的晨空,十月的凉风吹得我的脸有些发颤。之前通过日志观察这个恒定点的时候,我已经对周围茂盛的树木记得相当熟悉了。但亲身站在这里,体验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刺激仍然令我觉得有些陌生。这个小岛本身很清静,只有鸟儿和不时发出鸣声的昆虫。我隐隐听到远方传来人群的声音。空气中除了明显的泥土气息,似乎还隐约荡漾着烤花生的香气。
现在是当地时间8点03分,距凯瑟琳和索尔到达此地仅过了一分钟。世博会的大门8点才正式开放,所以现在距离众游客抵达这位于会场中心的茂林岛还有些时间。我朝周围迅速环视了一圈。不远处有个深色头发的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正精神饱满地清扫着一个简陋小木屋。往右边眺望过去,我看见了索尔和凯瑟琳渐渐远去的身影。
之前,每回通过圆挂件观察他俩到达时的样子时,我都会注意到索尔伸手扶着凯瑟琳的胳膊肘,帮她跨上那掩护他们的突然现身的小坡。这动作在当时的我看来虽然风度十足,却没什么必要。可当我此刻真的站在这湿漉泥泞的岛上,又穿着一身笨拙的装束,我发现通往人行道的路还真比想象得要艰难。
我叹了口气,将时研会钥匙塞进了裙子上身的暗袋里。我单手提起裙角,拄着尚未撑开的洋伞向坡上走去。谁知土壤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坚实,洋伞一下子陷进了六英寸之下的泥泞松土中,弄得我一时失去了平衡。我险些摔个面朝下,但还好及时稳住了自己——可弄出的动静却引起了正在清扫木屋的孩子的注意。
我的洋伞现在已经沾满了泥巴,手套也脏了——看来淑女风范是保持不住了。我脱下手套,将它们塞进了包里,然后用颤抖不已的手尽可能地将泥渍和枯树叶从收着的伞面上掸去。
颤抖的双手让我想到了我唯一一次登台表演的经历。那是五年级时在学校表演一场话剧的时候,我当时紧张得不行,就怕帷幕一拉开,我会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忘掉自己仅有的两句话台词。此时此刻注视着我的只有木屋前那男孩的一双眼睛,可我还是感受到了与当年一样的紧张。我深呼吸一口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朝那男孩高傲地看了一眼,希望向他传递“别多管闲事”的讯息。我转身向索尔和凯瑟琳的方向赶去,他们现在已经走到了岛边架着的连接桥上,正往世博会主会场前进。
等我走到桥上时,他们的身影还清晰可见。凯瑟琳身穿灰色的裙子,头戴紫色软帽,上面插着一根淡紫色羽毛,在高大的索尔边上显得很是娇小。一切都跟我在圆挂件里所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我加快了脚步,仍然打算按最初的计划行动,牢牢跟着他们。严格地说,我并不是非得那么做,毕竟我知道他们在10点15分时会去摩天轮附近。即使有什么意外致使我没能在摩天轮处接近凯瑟琳,我也大可以跟着他们进市区。凯瑟琳大半个下午都会一个人待在市内。话虽如此,即便我面前的这个凯瑟琳比我所熟悉的外婆年轻了将近半个世纪,即便这个时期的她压根不认得我是谁,我还是感觉要一直盯着那傻里傻气的淡紫色羽毛才会安心一点。
不幸的是,我的原计划从一开始就遇到了阻碍。待我踉踉跄跄地爬上坡后,他俩早已比我计划中走得更远了。原本快走几步就能赶上的距离,此刻却遭遇了半路阻挠。凯瑟琳和索尔的确是仅有的两个正在朝茂林岛外走的人,可距他们前方五十码外却已聚集了几千名按常规方式从六十七街的入口进入会场的游客。我们四周的游客越来越多,除非索尔和凯瑟琳突然左转或右转,沿着环岛的河道继续行走,否则没等我赶上他们,人群就会很快将他俩吞没。
祸不单行,我听到有人从后面朝我跑来,追到了桥上。我转头向后一瞥,发现来人是木屋前的那个小男孩。
“小姐,您把这个掉地上啦!”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他脏兮兮的小手上拿着一个叠好的信封,另一只手上则攥着块湿抹布。“让我给您抹下那把伞呗。留着泥巴不抹掉的话,伞面可就要遭殃咯。”
我立马认出了那信封,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是爸爸写给我的信,给特雷看完后我就将它随手塞进了口袋。一定是我刚才摇摇晃晃爬上坡的时候把它给不小心弄地上了。
信纸被马虎地塞在了信封里,再加上男孩疑惑的眼神,我怀疑他多少瞟到了一眼里头的内容。不过看他如此匆匆追到了桥上,一路上应该还没来得及细读过,况且我也不知道这个时代里像他这般大的孩子究竟识不识字。信封上的邮戳很清晰,他即使看到了上面的日期,也只会觉得是哪里弄错了吧?
男孩举起拿着信的手,拉过我的洋伞,想要抹掉伞尖上的泥渍。我从他手上接过信封,迅速塞进了包里,随他拿过伞擦拭。
“谢谢你,我可不想丢了这个。”我在零钱包里摸索了一阵子,不确定给多少小费合适。
“真有趣的邮票呐,”他说道,“寄一封信居然要44分那么贵,一定是从老远的地方给寄来的哈。我可从没见过上头印着老虎的邮票,那老虎跟大道乐园上展示的几只可像了!邮票的颜色也亮堂堂的。您能把邮票给我收藏吗?”
我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凯瑟琳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我非常抱歉,可我姐姐也集邮。这封信是我们的爸爸寄来的,邮票得归她。”
他擦好了伞(很难说伞面有了什么改观,污渍的面积倒是扩大了),递回给我,耸耸肩:“没事儿,小姐。就是觉得邮票挺特别的,所以……”
“拿着这个,”我说道,朝他尽可能地灿烂一笑,“收下吧,谢谢你把信还给我,还给我擦伞。”我给了他五十美分的硬币,希望将他的注意力从邮票上转移开去。“这下我真得走了,我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总之,谢谢你。”
他的深色眼睛睁得老大,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出手过于大方了。五美分或十美分的硬币显然比较合适。我在心里算了一下,才发现这个年代的五十美分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十二美元——我刚给了这孩子十二美元的小费。
“不不,太感谢您了,小姐,”他说着将硬币放进了口袋,跟在我后头走了起来,“您首先想去看啥?带地图了吗?如果没有的话……”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抽出一份皱巴巴的世博会地图,显然打算再从眼前这个出手阔绰的大小姐身上赚一笔小财。
“不了,谢谢你,我自己带了地图。”我一边说着加快了脚步。我从包里掏出一份兰德·麦克纳利出版的官方世博会地图,伸长了脖子寻找凯瑟琳的淡紫色羽毛。我看到了那根羽毛,就在距离我几英尺外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