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潭水◎
“连接两鬓, 横跨了整个额头。实在是个可怕的伤痕,连外出为孩子祈福都要担心会不会使他做噩梦呀。”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客套,僧人伸出手指, 以形象的动作为在座的众人点明自己的伤势。
本以为是胎记之类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实际如此严重让我的老师不禁掩住嘴唇,惊讶地感叹道:
“竟会有这么凶狠的咒灵么?”
虽说僧人悲惨的遭遇叫人同情, 但血腥和怪异却更大程度激发了人们的猎奇心理, 老师以期待的眼神望着僧人, 巧妙地询问事情的细节。
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男子带着一抹平和的笑容,徐徐道出平日见闻:
“除了为新生儿祈福,偶尔还有些特别的病例需要处理。像是孩子服用了‘催发咒力的药物’, 接触了‘可以觉醒术式的遗物’, 变得没有那么好相处。”
“届时就会请我们这样的僧人, 上门‘驱邪’, 找回孩子‘纯净美好’的一面。但有时候病入膏肓, 父母的‘爱意’也唤不回他们的心神……我的伤势便是在处理一起被‘咒操术’寄生的孩子时留下的。真是可惜,本应享有特级术式馈赠, 自由操纵咒灵的小孩整个人化成了一只怪物。”
过往回忆似乎触发男子的心伤, 他失落地垂下眼眸, 清秀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惋惜。
老师忍不住出声宽慰,说了几句“您也是尽力了。”的场面话。
僧人轻轻叹了口气, 他目光流转,最后看向了我的位置:
“虽然有点辛苦, 但我个人很喜欢小孩, 总想着为那些烦恼的父母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所以也不觉得后悔。”
“好在通过努力, 的确有些孩子顺利活下来了。当我回访时,看着他们茁壮成长的样子也觉得付出有了回报呢。”
的确是术业有专攻,难怪妻子去世后,直毘人会专门去“壬生寺”为直哉求取咒具。
作为禅院本家的一员,面对如此骇人的丑闻,老师也只是一句带过。好奇心被满足后,她苍老的面孔上带着些许餍足的笑意:
“真是个高尚的人。不愧是下一代,年纪轻轻就代主持接过了担子。后面直哉少爷也要劳烦你多多照顾。”
在座的众人中,只有我怔怔地望着男子,内心翻江倒海。
如僧人描绘的案例所言,我就是用“药物”催化的孩子。而和直哉不同,甚至在咒术觉醒前,我都间间断断地服用药膳。
我的头痛是“药膳”的副作用导致的么?
影子会在某天撕开我的脑子,让我变成怪物么?
各式各样可怕的想法压得我喘不上气,太阳穴的位置隐隐作痛,午膳随便吃了几口就扔下了筷子。
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僧人提议说:
“您还是不舒服么?都怪我考虑过不周,应该再提前一些让您停笔的。好在我对‘咒文’造成的后遗症也有些研究,请让我看看吧。”
这次我没有拒绝。
男子的诊断方式非常特别,选用一条纤细的红绳,一銥譁端系在我的手腕上,一端被他捏在两指之间。当他注入咒力时,红绳正中那枚金色的铃铛便随着我脉搏的跳动上下摇晃:
“请试着使用咒术。”
在他的指导下,我缓慢地张开“结界术”。
漆黑的影子侵入绳索,将殷红化为污浊的黑色,与此同时,绳索有些毛糙的表面也变得光滑起来。
奇异的现象令我心跳加速,本以为铃铛会暴露我的紧张,跟着颤个不停。但它更像庭院内的“惊鹿”,因咒力的灌溉有节奏地发出轻响。
“咚、咚、咚”
男子死死盯着模样大变的绳索,奇妙的光彩在他眼里跃动:
“封锁和修复么?真是非常缜密的操作。”
“照理来说,越高级的咒术越容易失控。但——是爱么?您的父母一定很爱惜您,因为倾注了足够多的感情,才会造就这样的术式。”
“可能这就是答案,我在之前的任务里也遇到过。那些强大的孩子,都接受了‘恩惠’。”
本应该为我答疑解惑的僧人,此时却带着压印的喜悦说出一连串的猜测,让本就忧心的我陷入更深的迷惑——
令孩子吃下药物、将他们逼向绝境的动机是“爱”,维系他们咒力稳定的“恩赐”也是“爱”。
决定生、决定死。
他口中的“爱”宛若诅咒,叫我感到一阵阵呕吐感。
像我这样的人,到底受了哪种恩赐呢?
测试结束,影子从绳索的缝隙里爬出,它爬回我的手腕,沿着小臂依依恋恋地缠绕一周,接着泼向地面,藏回黑暗之中。
好在僧人并未从我身上找到失控的趋势,我的头痛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对新的构想感到满意的僧人留给我几幅“宁神”的药方,笑着叮嘱说:
“您的母亲也有头痛的病史么?这种东西是会遗传呢……”
“看得出您是位努力的学生,但也不要因噎废食、思虑过度。请该休息就休息吧。”
我的咒文由禅院家一手调教,“壬生寺”僧人的夸赞令老师倍感自豪。下午她顾及我的体弱,大方地为我推掉了其他相关课程,并嘱咐佣人不要用家族事务打扰我休息。
但母亲并不知道的劳累,她的信件不约而至,信纸上浓重的负面情绪令我侧目。
我已经很累了,我应该听从医嘱好好休息。但幼时养成的习惯却像烙印一样刻入骨头,提醒我——
不想被发狂的母亲殴打。
不可以放着哭泣的母亲不管。
不能让人看到母亲难受的样子。
也不要被他们当成不孝顺的小孩。
诸如此类的想法在我脑海中盘旋,于是我小心翼翼抱着信件,绕过侍女,悄悄寻找无人的角落,明明穿着华贵的衣服穿过典雅的长廊,却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老鼠一样小心、又老鼠一样卑微。
等到四处无人,方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矛盾可笑。
这种粉饰太平、勉强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或许我应该更轻松一些,既然无法与母亲的快乐共鸣,就把她的痛苦当作养料,学会从中寻找些阴暗的快乐。
但她的哀泣却无孔不入,要透过薄薄信纸攫住我的心神。
“你的父亲又背着我,去那种地方寻欢作乐。他已经忘记了么?明明是因为泉鸟你,嫁给了禅院家、送来了‘护符’,他才在家族重新获得了地位。为什么还要拿钱做这种事?甚至说出了女儿已经外嫁,还是需要男性继承人才能稳定家业的鬼话。”
……
“我的泉鸟,帮帮我、帮帮我。让他想起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控诉父亲的恶行,母亲以双手掩住脸颊,仓皇的表情仿佛正在我面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