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借口

和死亡近距离接触过的人总归比平常人更勇敢一些,可此刻穿过漫长走廊的周荣竟久违地感到害怕,

他害怕看到走廊尽头的女人。

一个玩弄她的前夫,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还有一个事不关己的看客,三个衣冠楚楚的社会精英,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她那一边,她就像一只小鹿,乖顺地看着围捕她的猎人。

可他还是看到了,她就那样笔直地站着,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驼色大衣下是某国有银行的制服:白衬衫,红蓝相间的丝巾,灰色及膝套裙,还有标配的黑色高跟鞋。

她侧身对着他们,呆呆地望着窗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的骆平年兴高采烈着奔向她,仿佛她是他心尖上的至宝。

「小柔!小柔!」

她听到了,却久久地不肯回头,哪怕骆平年冲过去猛地抱住她,她也没有回应,木然地任由男人搂着她,缱绻地亲吻她的头发。

「好啦,别生气了嘛!当着客人的面多不好啊!」

骆平年扳过她的肩膀,面向身后的两人,

「介绍一下,穆院长的女儿女婿,穆妍,周荣。」

他一字一顿念出周荣的名字,心满意足地感受着怀里女人突然紧绷的身体,欣赏她黯淡的眼睛在看到周荣的瞬间亮了一下,然后像丢了魂一样狼狈地闪躲。

他竟然在吃醋,还是为了一个他打心眼里瞧不起的女人,这种反常令他无比他兴奋。

「唉?我突然想起来,小柔你之前不就是在 X 院吗?我们周医生可是麻醉科的骨干哦,你们见过吗?」

一秒的沉默如世纪般漫长,

「见过。」

周荣毫不避讳地直视骆平年的眼睛,又重复一遍:

「我们见过,我是骆太太的麻醉医生。」

医生记得患者很正常,况且他还很有边界感地称呼她为骆太太,一切都合情合理,除了他那坦荡的眼神里若隐似无的敌意。

骆平年的笑容逐渐消失,但很快又绽放出一个更大的笑容,

「看看!这就是咱们 X 院的水准!隔了小半年的时间还记得这么清楚!妍妍你还真是会挑老公,玉树临风,人中之龙。」

穆妍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她顺着周荣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女人,

她以前也见过她,身材清瘦,长相也寡淡,总是笑而不语,大家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就一个人看着窗外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发呆,傻乎乎的,没存在感,她还打趣骆平年大鱼大肉吃腻了,娶了一碗清汤挂面回家。

而这碗清汤挂面竟然和骆平年走过五年的婚姻,甚至连离婚都不是骆平年提的,每次看到她,穆妍的脑子里总会蹦出三个字:凭什么。

此刻,凭什么的疑问到达顶峰,她搂住周荣的胳膊,换上标志性的甜美微笑,

「周老师可是我的男神,爸爸也很喜欢他!我们也许明年就会结婚。」

赵小柔看向周荣,他没有否定,大大方方地看着她,奇怪的是她内心竟毫无波澜,她太累了。

她转身背对周荣和穆妍,鼓起勇气抬头,直视骆平年的眼睛:「骆总,我是来拿您答应给我的东西。」

骆平年不满地瘪瘪嘴,撒娇似的轻哼一声,对着周荣他们说道:「看我多可怜?我的小柔只有在要钱的时候才会想起我来!」

提到钱,赵小柔无措地低下头,一缕头发散落下来,她迅速抬手挽在耳后,耳根发红,说话也没了底气:

「你答应过的,而且是你……」

「是我先背叛婚姻的?」

骆平年打断她的话,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耳垂,又顺着耳垂抚摸到她的脖颈,

「我身边有别人,我用钱补偿你,你心里有别人,你又拿什么补偿我呢?」

赵小柔别过头避开他的触摸,「我心里没别人。」

「是吗?」骆平年笑笑,信步走向一旁的立柜,拉开抽屉取出支票簿又走到赵小柔身边,攥着她的手腕将人拉到圆桌旁坐下,

「行吧,小柔说没有就没有,岳母大人还好吗?」

他伸手从墨水瓶里抽出钢笔,笔尖落在支票上却迟迟不肯动笔,

「差不多该好了吧?再不好可就要超出我的承诺喽!但如果你今晚愿意留下来……」

他说着抚上赵小柔的膝盖,原本还算淡定的女人像被烫伤的小兽一样跳起来,面色惨白,连嘴唇都退了色

「不必了,她马上就出院。」

骆平年仰头笑着看她,像捉弄耗子的猫,捉一捉放一放,今天他决定先放了她,

「看你吓的,咱们可是夫妻,你哪里我没碰过?净让客人笑话。」

他边说边龙飞凤舞地完成签名,利索地撕下支票递给赵小柔,动作优雅大方,像慷慨的慈善家,

「有空我去看看岳母大人,可不准不接我电话哦!」

赵小柔低头接过支票落荒而逃,骆平年看着她的背影,不无讥讽地在心里感叹,他给了她妻子的名分,用钱洗掉了她身上的穷人味,出入这样高贵的场合即便穿着廉价的制服也毫不违和,她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竟然还敢质问他为什么会和那么多不认识的女人上床?那些女人哪个不比她好玩?

她一点都不好玩,她太听话了,他喜欢黑长直,喜欢纤瘦,喜欢不施粉黛,她就由着他像定制芭比娃娃一样重塑她的外貌,纠正她的言行……

可她真的这么顺从吗?

有那么一些时候,他们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她干涩的身体,她细碎的哭吟,还有她躲避着看向窗外的朦胧泪眼,他一度以为她只是不经事,可如今这零零散散的记忆拼凑在一起,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不忠诚只是她逃离他的借口,

她爱他是装的,甚至她爱钱也是装的,爱钱的女人是什么德行他太清楚了,要不是她那个便宜妈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她连他的电话都不会接吧?

这个贱货,她凭什么?

但他还是在转头的瞬间换上了伤心欲绝的愁容,像个破碎的受害者一样看着周荣,失魂落魄地呢喃:

「我的爱人,她连爱都没爱过我啊……」

但伤心归伤心,骆家的晚宴还是如期举行。

这年头上海不流行人声鼎沸的大排场,倒是七八个人的小型聚会更私密,也更有筛选性,完美加固了阶级之间的壁垒。

这座洋房的外观,包括一楼的装修都是完全西化的,自以为混进圈子的男女就在这里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楼上那位年轻有为却一身情债的传奇人物,得意洋洋地徜徉在他为他们编织的廉价美国梦里,完全想象不到二楼是怎样炊金馔玉的中式风雅:

琉璃冰梅纹窗户略开半扇,露出幽蓝的夜色和庭前的梧桐,窗前香案上摆了个兽首博山炉,淡淡的香气逸散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