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枭雄归尘 三 愁煞太阁

丰臣秀吉抵达大坂城,乃是文禄二年九月上旬。熟悉的大淀川两岸,芦苇和芒草穗正开始泛白,生活日渐宽裕的大坂百姓争先出来迎接,欢乐的气氛近乎狂热。秀吉装出一副甚为高兴之态,令人以为他为停战讲和、儿子降生而欢欣,然而,他内心绝不如此。

关于讲和一事,大明国使节确已带着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从名护屋返回。日本方面也派了小西行长之父如安赶赴大明北京,打探沈惟敬的行踪,可是,他们最后却发现,形势并不像想象那般乐观——双方都在玩弄骗人的把戏。

无论是大明皇帝还是秀吉,都产生了一种胜利的错觉,才答应暂时讲和。秀吉提出的七个条件,根本是无稽之谈,而一旦被拒,出于面子,已发誓决不后退半步的秀吉必再次兴兵,以武力增加谈判的筹码。因此,秀吉一边责令浅野长政暗中改进船只,筹措粮饷,一边密令加强对在朝官兵的监管,严惩逃兵;并命令立花宗茂等人,不管谈判进展如何,一定要加强战备,随时准备出战。安排好一切后,他才于八月二十五辰时若无其事从名护屋出发回京,寺泽正式留守名护屋城,朝鲜方面,则暂托对马的毛利民部大辅负责。

对于议和一事,秀吉无时无刻不牵挂在心,一丝不敢马虎,对爱子的诞生一事,也是如此。儿子刚刚降生时,他欣喜若狂,可是阴霾亦渐渐在心底萌生。一想到秀次,秀吉就感到极不痛快:为何连我这样的舅舅,他都信不过?若秀次能听他一言,自重些,甥舅间所有的怨恨恐已烟消云散。可事与愿违,传入秀吉耳内的净是些事态不断恶化的流言——人们不仅讽刺秀次乃是杀生关白,甚至说其为了对抗秀吉,图谋造反,私下里不断收买大名。

“难道世上真有如此愚蠢之人?可能是他的不当之举招致了他人误解,在我面前,他可是像猫一样温顺啊。”每当三成、长盛等人以传言相告,秀吉总是摆摆手,露出一丝苦笑。

可是到了大坂,秀次非但不来出迎,甚至连人都不在京城,而是称病回清洲疗养去了,代替他来迎的只是他的那些重臣。秀吉震惊至极,一时无言。即使秀次不亲自到大坂迎接,迎到兵库一带也好啊,然后父子同路返回大坂,自可消弭世间流言,可竟无礼到这种地步……秀次铸下的错误,终于令秀吉将爱怜远远抛开。

未时刚过,秀吉进入大坂城,早早处理完外边事务,便急匆匆步入内庭。他原本打算一进城就让茶茶带上阿拾从西苑过来,再和秀次等人当面谈谈,可这个充满天伦之乐的美梦却被秀次无情击碎。秀吉深知,若自己一回来就只顾抱着阿拾亲个不休,让秀次闻知,会更为痛苦。

心中虽甚是恼火,却不愿形于色,这便是秀吉。战事不利,家事烦心,一旦被世人嘲讽,那才是天大的笑话。好在有宁宁,在她那里可以尽情发泄无尽的烦恼,秀吉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北政所的房间。

“恭喜大人凯旋归来。”

面对伏地行礼的北政所,秀吉啧啧道:“哪里有什么值得庆贺之事?只是占了朝鲜的四个道,然后讲和而已。”

“不,您连海都没渡,就将朝鲜收入囊中,难道还不够?”

“算了,女人家怎会明白丰臣秀吉的鸿鹄之志。讲和的事还没谈妥呢。”

“那么,先把西丸夫人和阿拾公子请来……”

“阿拾公子?宁宁,你是得了谁的允许,对一个毛孩子这般客气?”

“呵呵,否则该怎么称呼啊?这倒让妾身为难了。”

“有甚为难的?”

“您不要总是一口一个毛孩子。天下有谁敢对大人的公子直呼其名?”

“不能直呼其名……你觉得孩子一定能顺利长大?”

“您这是哪里话。”

“别说了。今日我回来,关白竟未迎接,听说回清洲疗养了。既得了重病,为何不事先通知我一声?阿拾和秀次都是让你给惯的,你哪里像太阁正室,还不如去剃发为尼!”

北政所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斥。对于自己不知秀次回清洲一事,她本以为秀吉顶多发几句牢骚,不料他竟有如此怪论,甚至借题发挥。

“怎的不说话了?秀次回去,难道未与你商量吗?”

“大人,您实在太过分了。”

“我过分?我看过分的是你。”

“不,即使有不顺心之事,也不可大喊大叫。否则,会被人笑话说太阁已经老了,不堪重负。”

“放肆!我刚回来,你就和我对着干。”

“但您刚回家便大喊大叫。您还未完全把军政大权交给关白,还是天下人,这样喊叫,就不怕丢脸?”

遭宁宁一顿抢白,秀吉十分郁闷。即使秀次有不是,也不是宁宁的过错,他明知这些,却无处发泄心中怒气。冷冷一顿,秀吉又道:“宁宁,难道秀次的过错是我一人造成的?”

“当然,您竟不觉?”

“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秀吉吃惊地瞪大了眼。他本以为宁宁会回答:既非自己的过错,也非秀吉有失。但她竟毫不避讳地如此直言。“好,那我倒要听一听,我是如何令秀次犯错的?”

“军政大权还握在自己手中,您竟奏请朝廷,将一个尚显稚嫩的人封为关白。”

“什么?”

“决定秀次为丰臣嗣子,并奏请朝廷将其封为关白的,不都是大人自己吗?这不是秀次死乞白赖求您的,对吗?”

“这样的事情,是能求得的吗?”

“是啊,因此,过错才在大人自己。”

“宁宁,你说话太直了。”

“妾身无非道出事实,哪像大人那些手下,只会对您说三分真话,剩下的全是阿谀奉承。妾身早就下定决心,不向您说假话。怎么,您现在听到真话,居然畏惧了?”

秀吉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宁宁。但他并未对这话心服口服。对于这种一针见血、辛辣透顶的针砭,他似早已等候多时了。“在你眼里,事情就是这样?”

“大凡有心之人,看法大概都和妾身差不多。无论是让秀次继承您的家业,还是让他去做关白,全凭您一人意志……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什么全变了?”

“大人把关白之位让给秀次,便全心全意投身于一场大的博弈当中去了。若这次博弈得心应手,秀次的所作所为或许还不至于那般惹您生厌。可是,凡事不是想怎样便怎样,此时偏偏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事?”

“大人莫要装作不知。您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决定让秀次继承关白之位,甚至还当着主上和上皇的面,亲手把象征权力的大刀交到他手里……后来,阿拾降生,朝鲜之战进展不顺,您欲亲征……这样一来,还未完全执掌军政大权的秀次就不会动摇,大局也会稳定了。这就是大人真正的想法,我说得可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