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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不是故意的。鲁本的老妈并不刻薄。她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充满热情,她深爱着鲁本,他知道,正是母亲的爱给了他许多人不曾享有的自信。她只是没法忍受自己的丈夫。大部分情况下,鲁本完全理解她。

不过,这样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因为他老妈精力十足,永不疲惫,是个使命感强烈的工作狂,而现在的老爸似乎耗尽了心力,老得要命了。塞莱斯特很快跟他老妈成为了朋友(“我们都是奋发努力的女性!”),她们偶尔会共进午餐;不过她不怎么在意“老头子”,这是她的叫法。有时候,她甚至会危言耸听,“喂,你不想以后变得跟他一样吧?”

嘿,老爸,你觉得住在这地方怎么样,鲁本心想。我们可以一起去红杉林里散步,还可以把客房修一修,接待你的诗人朋友。当然,大宅里就有足够的空间,也许你可以搞个定期的研讨会,老妈要是高兴的话也可以来。

估计她永远都不会高兴来。

啊,真见鬼,他完全无法摆脱这样的白日梦。玛钦特正悲伤地凝望着炉火,他本应问她几个问题。“说白了,事情是这样,”塞莱斯特一定会说,“我一周工作七天,而你现在是一名记者,你打算,呃,每天开四小时的车去上班?”

这应该是塞莱斯特最感到失望的地方。他总是那么浑浑噩噩,不务正业。她以火箭般的速度念完了法学院,22岁就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他却因为外语要求而放弃攻读英语文学博士,而且完全没有人生规划。在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之前,听听歌剧、读读诗歌和冒险小说,隔几个月就找个借口去欧洲转一圈,开着保时捷超速飙车,这难道不是他的自由吗?他曾经这么问过塞莱斯特,她大笑起来。两个人都笑了。“祝你找到人生意义,阳光男孩,”她说,“我该出庭了。”

玛钦特轻呷着咖啡。“真够烫的。”她说。

她将咖啡注入他的瓷杯,然后朝银质奶油罐和银盘里的方糖堆做了个手势。这一切都如此美好。塞莱斯特肯定会觉得无聊透顶,而老妈估计完全注意不到这些细节。除了准备节日大餐之外,格蕾丝厌恶一切家务活儿。塞莱斯特说过,厨房是用来放健怡可乐的。父亲估计会喜欢——他的老爸对所有礼仪上的事宜了然于胸,包括银器和瓷具、叉子的历史、全世界的节日风俗、时尚的演化、布谷鸟钟、鲸鱼、酒以及建筑风格。私下里,他自称米尼弗・奇维【1】 。

不过,重点在于,鲁本喜欢这些东西。他深爱这一切。这是他的天性,所以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座巨大的石头壁炉,包括带涡形纹饰的壁炉架。

“现在,你的诗人脑瓜里在想什么?”玛钦特问道。

“唔,天花板上的梁真长,估计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长的房梁。地毯是波斯的,除了那边那块小拜毯,其他的都有典型的花朵图案。还有,这幢房子里没有邪灵。”

“你的意思是‘没有不好的感觉’吧,”她说,“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相信你能理解,如果继续待在这儿,我就无法挣脱对费利克斯叔祖父的思念和哀悼。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一跟你说起他来,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我是说,费利克斯和他失踪的事儿,我从未真正释怀。他动身去中东的时候,我才18岁。”

“他为什么去中东?”他问道,“是去什么地方?”

“一处考古挖掘现场,他老是去这种地方。前一次是去伊拉克,那里发现了一座新的古城废墟,和马里帝国、乌鲁克一样古老。我记不确切具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还记得,当时他非常激动。他给世界各地的朋友打了很多长途电话,我没太在意。他经常出门,但每一次都会回来。不是去挖掘现场,就是去国外的图书馆看手稿残页,通常是他的某个学生刚刚挖掘出来的,还没正式发表。他资助了学生不少钱,所以他们经常送来新消息。费利克斯活在他自己那个超然而活跃的世界里。”

“他肯定留下了一些文件吧,”鲁本说,“既然他痴迷于那些东西。”

“文件!鲁本,你根本没法想象。楼上的房间里全是这些东西,文件、手稿、活页夹、残破的旧书。要整理的东西太多了,该留下哪些也很头疼。不过,如果房子明天就能卖掉,我打算把这些东西都送到恒温仓库里,再慢慢整理。”

“他是在找什么东西吗,某个特定的东西?”

“呃,就算是在找,他也从来没说过。有一次他说,‘这个世界需要证据。太多东西湮灭了。’不过我觉得这只是泛泛的抱怨。他资助了一些挖掘活动,我知道。他还经常跟一些学考古或是学历史的学生碰头。我记得他们总在这儿进进出出。他愿意提供一些小小的私人基金。”

“那样的生活真棒。”鲁本评论道。

“唔,他有那个钱,现在我很清楚。毫无疑问,他很富有,但是直到这一切发生之后,我才知道他到底有多富有。来,我们到处看看?”

他爱死了那间藏书室。

不过,玛钦特坦白地告诉他,这只是些摆设,从来没有人在这儿写过一封信或是读过一本书。古老的法式书桌光可鉴人,镀金的黄铜把手如黄金般耀眼。桌上放着干净的绿色记事本,直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排满了皮面的经典著作,这样的书要是随便放进背包里或是带到飞机上读,那简直就是亵渎。

20卷本的《牛津英语词典》,古老的《大英百科全书》,沉重的画册、地图集,还有一些旧的大部头,镀金书名已经磨掉了。

让人肃然起敬的房间。他能看到父亲坐在书桌后,凝望花式铅框窗外渐浓的暮色,或是捧着书坐在窗畔的丝绒椅上。大宅东墙上的那排窗户至少有30英尺宽。

现在天色太暗,看不清窗外的树木。要是在清晨,他会早早走进这个房间。如果他买下了这幢房子,他会把这间藏书室留给菲尔。事实上,他可以向父亲描述这里的一切,以此说服他支持自己。他还注意到了橡木地板上错综复杂的拼花,墙上挂着古老的铁路钟。

黄铜杆上垂挂着红丝绒窗帘,壁炉台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照片里的六个男人都穿着卡其猎装,背景是香蕉树和其他热带树木。

照片肯定是用胶片拍摄的,细节十分丰富。在如今这个数码时代,只有胶片照片才能放大到这样的尺寸而不至于彻底失真。这张照片没有任何的修饰润色,就连香蕉树的叶子都犹如刀凿斧刻。你能看到男人的夹克上最细微的皱褶和靴子上的尘埃。

照片中有两个男人握着步枪,其他人随意地站着,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