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第2/9页)

公主未发一语。他看见细致的红面纱间分出椭圆空隙,公主正以双手拨开面纱,修长、金黄的双手分拨,展露隐在红色阴影下的脸庞。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几乎与他同高,眼睛直视他。

“吾友恬娜说:王见王,脸对脸。我说:好的,我会。”

黎白南半理解,再度鞠躬:“我很荣幸,公主。”

“是的,”公主说,“我给你荣幸。”

黎白南迟疑:这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她的领域。

公主笔直静立,面纱金边闪动,她从阴影中看着他。

“恬娜、恬哈弩,还有奥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陆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倒会是好事。所以我请你同行。”

“同行。”

“去柔克岛。”

“坐船。”公主突然发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后道,“我会。我会同行。”

黎白南不知该说什么,仅答以:“公主,谢谢你。”

她点头,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着在英拉德所学宫廷礼仪,于正式场合时从父亲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转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后倒退离去。

公主看着他,依然拉开面纱,直到他抵达门口。她放下双手,面纱阖起;他听见她喘气,大声吐气,仿佛从几乎超越忍耐极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了,却知道自己刚才看见了勇气。所有填塞他、引他前来的怒气消失殆尽,未被吸入、勒抑,而是突然面对一块岩石,一块清新空气中的高地,一份真实。

他穿过充满低语、香气浓郁、薄纱覆面女子的房间,女子自他身边缩离,隐入黑暗。他在楼下与奥珀夫人等人闲谈片刻,特别亲切地对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岁仕女。他对在中庭内等待的随从和颜悦色,安静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骑,安静、若有所思地回到马哈仁安宫。

※※※※

赤杨认命地听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时的生活已变得如此奇特,比梦境更梦幻,令他失去质问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运就是终生在诸岛间航行,就听天由命吧,他明白如今已无法回家,但至少能与令他心境安宁的恬娜及恬哈弩两人同行,黑曜巫师也亲切。

赤杨生性害羞,黑曜内敛,两者的学养地位更是天差地别,但黑曜曾数次拜访赤杨,切磋法艺;黑曜十分尊重赤杨的意见,令谦虚的赤杨不解,但不禁信任黑曜。启程在即,他便请教黑曜一件苦恼万分的问题。

“跟小猫有关,”赤杨尴尬开口,“我觉得带小猫同行不合适。要闷在船上这么久,对这么年幼的动物不好,而且我想,将来……”

黑曜未追问缘由,只问:“小猫还是能让你远离石墙?”

“嗯,经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达柔克前,你需要保护,我想……你跟巫师塞波谈过吗?”

“那个从帕恩来的人?”赤杨语带一丝不安。

黑弗诺以西最大岛屿帕恩,长久即以怪异闻名。帕恩人的赫语带奇特腔调,使用许多特有词汇,远古时代,领主曾拒绝效忠英拉德与黑弗诺的王。帕恩巫师不去柔克受训,且帕恩智识能召唤大地太古力,常被视为危险、甚至诡异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师因召唤死灵为他与领主提供建言,而使灾难降临岛屿,自此,术士都谨记这教训:生者不应听从死者建言。柔克法师与帕恩法师间曾多次以巫术决斗,两百年前一场决斗,使帕恩及偕梅岛上人民感染瘟疫,荒芜半数农庄城镇;十五年前,巫师喀布使用帕恩智识跨越生死之界,雀鹰大法师用尽自身法力,摧毁喀布,愈合伤害。

赤杨一如宫中成员及王廷议员,一直礼貌地避免与巫师塞波接触。

“我请王带他前去柔克。”黑曜说。

赤杨惊讶地眨眨眼。

“帕恩人民对此类事物的知识较我们深厚。”黑曜解释,“我们的召唤技艺主要来自帕恩智识,索理安深谙此道……现任柔克召唤师傅烙德来自芬围岛,不愿操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识的技艺。误用只招来恶果,但也许正因无知,才会不当使用。帕恩智识历史久远,其中可能含有我们丧失的知识。塞波是个智者,我想他该同行。他应该也能帮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赢得你的信任,”赤杨说,“我亦然。”

每当赤杨展现道恩巧舌,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赤杨,这类事,你的判断跟我的有同等价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断力,我会带你去见塞波。”

两人一同进城。塞波的住所位于船厂附近的旧城区,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术极高超,应聘前来为王建造船舰,因而在那儿形成帕恩人小区,房屋古老、密集,屋顶间接以桥梁,令黑弗诺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层飞跃于空中的街道网络。

塞波的房间位于二楼,在夏末热气中显得阴暗、密不通风。他带着两人更上一层,来到屋顶。屋顶两边各有一座桥连接其他屋顶,行人来往穿梭路口,矮栏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来的海风带来凉意。属于塞波的屋顶一角铺有条纹帆布软垫,三人在垫上坐下,塞波端来沁凉微苦的茶。

他身形矮胖,年约五十,身材浑圆,手脚娇小,头发鬈曲微乱,黝黑脸颊及下巴上还长着群岛男子脸上少见的短须。态度和善,语音简洁,带着悠扬、柔软的腔调。

塞波与黑曜交谈,赤杨聆听好一阵子,两人开始谈起他一无所知的人与事时,思绪旋即飘荡,探头看出屋顶及棚帐。屋顶花园还有精雕细琢的拱桥。北方是欧恩山,一座巨大的灰白圆顶凌驾朦胧的夏季山峦。他终于回神,听帕恩巫师正说:“也许连大法师都无法完全愈合世界伤口。”

世界的伤口,赤杨想,正是。他更为专注地凝视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虽然塞波全身都给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却十分锐利。

“也许让伤口无法愈合的,不只是我们对永生的欲望,”塞波说,“更是死者寻死的欲望。”

赤杨再度听见奇特言论,虽无法理解,却觉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寻求回应。

赤杨没回答,黑曜亦未开口。塞波终于问:“赤杨大爷,你站在界线时,死者对你有何要求?”

“放他们自由。”赤杨答,声如耳语。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两名小女孩与一名小男孩跑过屋顶,又笑又叫:“再下去!”玩着在城市中以街道、运河、台阶与桥梁组成的无尽追逐游戏。

“也许一开始就打错算盘。”塞波说。黑曜丢去询问眼神,他答:“夫尔纳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