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北方有北极光(第7/13页)

医生能做的是重建脊柱骨骼,至于神经损伤,最佳手术时间是24小时内,早就过了,永无任何修复的价值和可能。

脊髓完全性损伤,又名高位截瘫。

常人该有的抓狂和恸哭他通通经历了一遍,后来绝望地平静了下来。

据大梦说,有三四天的时间他没有睡过一分钟的觉,从舌尖到喉咙,嘴里一直苦得要命。

他一直盯着天花板看,有时感觉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可看一眼手机,才几分钟。

眼皮实在撑不开了就合上一会儿,一合上,整个眼球带动半个脑袋,生疼生疼,一直放射到腰部的伤口,再蔓延到膝盖、脚尖。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疼苦,夹杂着无边无际的恐慌和焦虑,一直一直地坠落,无休无止地下跌。

(九)

据大梦说,妈妈当时就蒙了,连着几天黏住医生,问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大梦重新站起来。

什么办法都愿意试啊,她反反复复地唠叨:我儿子还要打球的啊……

问来问去医生烦了,说:你家孩子能自理就已经很不错了,做好照顾他一辈子的准备就行了。

妈妈听不进去:我儿子就喜欢打个球啊,他不能不打球啊……

医生训她:你看邓朴方官大不?有钱不?还不是坐着轮椅!你就别折腾了,放弃吧!

爸爸信了这话,放弃了,不再给大梦买治疗神经的药,妈妈不死心,偷偷地去买,瞒着爸爸。那时钱已经不够用了,光手术费就花了十几万元,听说后续费用更多,每个月起码4万多元。

妈妈不让大梦操心钱,她骗他,能骗一天算一天,她说:儿子啊你好好养病就行,医生说了,只要好好做康复训练,还是能打球的,真的。

巨大的打击会让人无助得像个孩童,孩子天然的心性是相信母亲。幸好有母亲的这个谎言,大梦后来康复训练时很积极。

下述千字,录自大梦口述的部分康复过程。

……开始时每天被绑在床上,这样床转到一定角度,人不再是平躺的,有助于血压调节。面瘫就用电极电疗,腿上套上气压腿套,用气压按摩腿部,每天就是这样按部就班地做康复,累得满头大汗的,什么都不让自己想,俺娘也是每天陪着我。

俺爸这些年工作上不顺,被我这场事故打击得更颓废了,每天躲在布帘后面喝酒,喝多了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不孝顺,人家都是报答父母,你诚心把自己弄成这样拖累父母。

他耍酒疯把我摔到地上,当时我腰后面的刀口还没有拆线。

我真的心里难受到欲哭无泪,我妈推开他然后抱着我,一直流眼泪,摸我的头,说我只要活着,就是最好的孝顺了。

……俺爸是亲爸,后来我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每天努力做康复训练,努力让自己累,累了就可以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了。

训练了15天左右,我被抬到康复床上练习坐立。前15天我都是躺着的,那天练着用手撑起来,巨疼,才意识到自己的右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吃不上劲,这样我就只用左手举哑铃,练习上肢力量。

周末医生休息,我就自己偷偷地练,后来伤口拆线了,就开始练着坐起来。自己肯定起不来,俺娘就帮我坐起来然后扶着我,这样坚持几天,我开始用一只胳膊撑着,这样俺娘就能省点儿劲了,毕竟我一米九三啊,俺娘就那么点儿小小个儿……

后来我不需要扶着东西,坐着,坚持了35秒,浑身湿得透透的,俺娘高兴得嗷嗷哭,胳膊都让她哭湿了。

就这样坚持练着,快一个月的时候,自己坐着坚持到了6分钟,医生觉得很不可思议,一直在感慨从没见过高位截瘫恢复得这么快的人,俺娘就说:我儿子可是运动员呢。

……那时候成都球队的队友们来看我,送给我签满鼓励话的球衣,七八个大高个,矮的185厘米,高的208厘米,围着我掉眼泪,俺娘也跟着哭,哭完了伸手帮他们擦眼泪,说不要哭了,我相信我儿子还能和你们一样打篮球的。

我忍着痛坐上了轮椅,让他们陪着我到康复大厅,康复大厅有篮球筐,很低的那种,我拿着他们送我的球,投了一个篮,当时投篮的照片我还留着。

……康复了一个半月,花了20多万元,家里欠了债,实在花不起了。爸妈动不动就吵架,关于是否把房子卖了给我用来康复。我心里难受,决定回东北老家治疗,那样省钱。

两天两夜的火车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挑战,我爸依然是不停地喝酒,俺娘一路上没躺下几回,老守着我,车铺窄,怕我掉下来。

火车还没到站救护车就在站台旁等着了,俺姐在等着,扑上来抱着我就哭。

我之前没怎么哭,见了我姐,一下子就绷不住了,哭得特别厉害,我说:姐,完了,我班上不成了,以后也没办法打球挣钱养你了。

她哭着说没事,说别怕老弟,有姐姐呢,姐姐会照顾你一辈子。

俺娘也在哭,俺爸后来也哭了。

…………

大梦一拍脑袋,说差点儿忘了,他摇着轮椅匆匆离开,又匆匆忙忙地拎着一个塑料袋回来。

我们把袋子解开,一副两副三副四副……厚厚实实的,毛线的。

大梦说,听说北极圈冷,这是姐姐和妈妈给大家织的袜子和手套。

(十)

漫长的航程中,大梦24小时有人陪,唯独如厕时例外。

风急浪大时我们敲敲洗手间的门,问用不用帮忙,他总说没问题,能搞定。

他胸部以下没有知觉,小便靠自己间歇式导尿,用的是导尿管,50厘米的管子从尿道口插进去,一直塞进膀胱,如同上刑……

这需要自我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很难想象他是怎么自学的。

但当年的他没别的选择:只有学会自理才能回家自我康复,才能省钱。

说是回家,当时家已没了。

治病的开支太大,家租出去了,只剩一间爸爸住,大梦和妈妈住在姐姐家。

很长一段时间妈妈没睡过床,夜夜半躺在板凳上,大梦腿疼呻吟时,她忙不迭地过去捶腿。妈妈不让姐姐替她,总说自己熬得住,后来熬出了满头白发。

为了止痛,大梦服用的药是吗啡衍生物,癌症晚期病人才吃的那种。

神经痛把人折磨得要疯,怕药吃多了影响康复,大梦疼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摔腿,习惯一旦养成了轻易难改,在船上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搁下画笔,认真地摔腿。

可他说,其实最折磨人的不是神经痛。

懂的,其实于他而言,真正伤残的不是肢体,而是不复存在的未来。

其实我能理解,受伤5个月后尚未完全康复的他,为什么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辽宁省轮椅篮球队,但我想象不出,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口时,妈妈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