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做个好人便好
古平原带着刘黑塔日夜留在塘工上,指挥民伕筑塘,辛苦了整整一个月,塘工终于完成了一半。眼见海塘可保良田收成,百姓人人欣喜。当地有“放烧火”的习俗,因为战乱已经停了好些年了,今年在张家的提议下,又重开旧制。既是为了恢复旧日习俗,同时也算是为塘工过半而庆功。
筵席就设在露天,远看一处处火光四起,是乡野阡陌间,农夫们在手执火把驱虫赶兽,护卫田禾。今晚的主角当然是古平原,虽然他百般逊谢,可是到底由他和常玉儿夫妻两个坐了首席。
“山村好是晚风初,烧火连天锦不如,但祝麻虫能照尽,归来沽酒脍池鱼。”杜知县吟了一首竹枝词,笑呵呵对张老爷道,“往年要想求个好年景,只得去问老天爷。今年不同了,这‘沽酒脍池鱼’指日可待,大半还多亏了古东家。”
“岂敢岂敢。”古平原连忙逊谢,“古某不敢贪天之功,全赖大人与张老爷尽心帮忙,乡民又肯出力,否则我一个外乡人怎么会做事做得如此顺手。”
“古东家,你不惜工本为南通筑塘,我们都看在眼里。”张老爷在座中拱手,“老实说,我以往对生意人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如今却不同了,古东家仗义疏财,真让我大开眼界,佩服佩服。”
“是啊。”座中另一乡绅也道,“我们也见过不少大工,有的是官府兴修,有的也是商人捐输,可是从未见过待下如此宽厚。我听民伕说,未到塘工上的时候每天饿得心里发慌,可是如今不但吃饱穿暖,还长胖了不少,家里人不知道,还以为他躲起来享福了呢。”
“古东家对咱们南通人没说的,大家不会忘了您的好儿。等将来海塘竣工,咱们一定给县衙联名上书,为古东家立功德碑。”
说着,张老爷率先举杯,座中人都一起来敬古平原。别人尚且罢了,常玉儿看着自己的丈夫如此受地方上的官员缙绅推崇,坐在一旁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与有荣焉涌上心头,悄悄拭去眼角的两滴泪。
“妹子,大家都乐着呢,你怎么哭了?”刘黑塔一眼瞧见了。
“别胡说,我这哪是哭,风吹沙入眼罢了。”常玉儿连日来每天整备精美菜肴,一日三餐给塘工上的丈夫和大哥送饭,有时古平原与刘黑塔不在一处,离着再远,刘黑塔也要飞马过来,只为吃上常玉儿做的菜。一个月下来,塘工上人人夸赞这位古东家的妻子温柔贤惠,实在是难得佳偶。
丈夫连日劳累,变得又黑又瘦,但总算是没白受这份辛苦,常玉儿当然又是欣慰又是开心。
“我以茶代酒,也敬你们夫妻一杯。祝你们两夫妻好人好报,早生贵子。”张謇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小小的个子,手里捧了一个茶杯,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羞得常玉儿低眉敛目,看也不敢看眼前众人。
“哎呀,这哪是小孩子说的话。”张老爷又气又笑,“你的书都读哪儿去啦。”
“谁耐烦念书,我要跟着古东家学做生意。”张謇操着清脆的声音答道。
“又是胡话,你考上秀才,自然要考举人,考进士,能中个三鼎甲甚至当上状元郎,那才是给咱们张家光大门楣,怎么能说去做生意呢。”张老爷不悦道。
“可是爹爹方才还说,古东家让你大开眼界,十分佩服。既然爹爹佩服生意人,我为什么不能做个生意人。”“这、这……”张老爷被噎得说不出话,当着众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许就是不许,读书考学才是正道,学什么狗屁生意……”他一句话出口,才知道说走了嘴,登时面现尴尬之色,“古东家,我被犬子气昏了头,你可千万莫见怪。”
古平原与常玉儿对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只是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却带了些苦涩。
转过天来再开工,按照老规矩,要宰杀三牲来祭神,既是感谢神明保佑前半段塘工平安无事,也要再求得后半段诸事顺遂。
待将三牲掷海后,古平原正要大声宣布重新开工,刘黑塔指着远处问道:“往这边来的一大群人是做什么的?”
古平原也立刻看见了,就见远处足足有几百人步履蹒跚,仿佛被驱赶着向海塘工地走来。他疑惑地皱了皱眉,大步迎了上去,刘黑塔也跟着走了过去。
“是你这老王八蛋!”刘黑塔目力甚好,隔着十余丈,一眼就认出走在头里的正是王天贵。家宅被霸占,常四老爹蒙冤入狱、城门乞儿帮惨遭奇祸,这些事情一下子涌上心头,刘黑塔虎吼一声,从腰间拽出九节鞭就要扑过去。
古平原一把没拽住,刘黑塔已经来到王天贵面前,鞭子抡起来就要往下打。
王天贵吓得往后连退十几步,连连喊着:“拦住他,拦住他!”
他带的一帮打手、把头,此时呼啦往上一闯,拦在刘黑塔面前。
刘黑塔把牛眼一瞪:“滚开,谁敢拦我,不要命了是不是!”
幸好古平原几步也跟了过来,按着刘黑塔的手,厉声道:“把鞭子放下!”
刘黑塔一愣:“古大哥,他可是我们常家的仇人,你不让我报仇?”
“光天化日之下,你打死了他,然后怎么办?”古平原缓缓道,“给这种人偿命,值得吗?”
“呵呵。”王天贵见面前挡着十几个人,又有古平原拦着,料刘黑塔一时也闯不过来,放下心哈哈一笑,“古平原,你我又见面了。托你那几百万两银子的福,老夫如今活得很是自在,听说旧识在附近修塘,特来拜望。怎么,你的手下就这么待客吗?”
“原来是王大掌柜,你不在山西花那些沾了血的造孽钱,大老远跑到江南来,想必是又看上什么伤天害理的生意了吧。”古平原词锋甚利,语气极为鄙薄。
王天贵听了却一点也不在意,看刘黑塔放下了九节鞭,他便从人群后走出来,指了指古平原道:“你一点都没变哪,还在想着什么伤天害理,什么造福一方。哼,生意嘛,只有好坏之分,赚得到钱的就是好生意,赚不到钱的就是坏生意,商人想着这个就够了,你想济世,那去考科举做大官儿啊。”他忽然拍了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古东家的举人身份被革掉了,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进科场,那只好和我一样,做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了。
可是你我还不一样。我呢,知道生意无非就是为了赚钱,没什么仁义道德可讲。你却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想当什么儒商,这不是小鬼装佛爷—硬往脸上贴金吗?”
说完,王天贵仰头一阵大笑。听着这恶毒的讥讽,刘黑塔把牙咬得嘎嘣直响,要不是古平原硬拦在他身前,他真要不管不顾,一鞭子打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