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做个好人便好(第3/10页)
古平原沉着脸:“哼,也忒拿人不当人看了。”
“咱们是罪孥,累死、病死或是被打死,无需向官府禀报,就地挖个坑便埋了,没处讲理去。”
“老人家,我看您也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是不是因为欠了官府的钱粮或是什么别的缘故才蹲了大狱?”古平原起了恻隐之心,既然遇见了就是有缘,要是能出一份力,他倒是想拔人出苦海。
“嗨,您甭问了,我是罪有应得呀。”福伯脸上忽然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举着那只上了膏药的手连连摆着。
人家不愿说,古平原不能不识趣地追问,再说这时候工棚里热闹起来,刘黑塔带着一帮人连盘带碗,送来一大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用的都是李钦白天送来的食材。大盘炖肉、大碗盛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简直能把肚里的馋虫勾出来。
“既然在一起筑塘,那就是兄弟,别客气,大家一起吃,吃到肚子溜圆打饱嗝为止,要是吃不够,那边伙房还有,尽管盛去。”刘黑塔大大咧咧地喊着。
“这话说的是,到了我这儿,绝不会亏待各位。你们只管放心,这位刘工头别看样子凶了些,但是绝不会虐待你们,要真是受了委屈,或是有了难处,尽管找我来说。”
“是,是。”福伯仿佛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低着头不住地摇着。古平原见众人也都眼圈发红,一个个端着碗看着自己,知道自己不走,他们到底是难以安心吃下这顿饭。常玉儿比丈夫还能体恤人的心思,先说一句:“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也让大家吃完了饭早些休息。”
“对,对。黑塔兄弟,咱们都走吧。”古平原拱手作别,几个人离开工棚。
等到最后一个人的脚步声也被海潮盖住了,工棚里仿佛忽然刮起了一阵阴风,所有人都诡异地同时停住了动作。有的人喝了半碗酒,碗尚在唇边却凝住,有的人夹了一筷子肉,却停在半空再也不动。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瞬间工棚里这群大活人变成了木雕泥塑。
“福伯,是这个人吗,就是这个古东家?”有人忽然冒出一句。
“对,就是他。”福伯抚着左腕,声音也不颤了,头也不摇了,话中带着极大的恨意。
“我在英王帐下亲眼见了,是他策反了程学启,害得咱们兵败三河镇。也是他花言巧语说动了英王,结果害得殿下被僧妖头杀于寿州,咱们几万兄弟都被清妖擒拿至此。”
“啪!”“啪!”接连十数声,所有人都把手中的碗碟摔在地上,脆响不绝于耳。福伯也一声不吭地将已经冷凝的膏药从腕上撕下,一把丢在地上。
“假仁假义!总算是老天有眼,又让咱们遇到他了。”
接下来几天,天上每每黑云遮日,从早到晚下着大雨,海边更是风急浪高,此时修塘也就等于是冒了生命危险,一不小心被浪卷下去九死一生。刘黑塔自从听说李钦那边已经快要完工,就急得什么似的,连这样的天气也要披着蓑衣去赶工,被古平原硬拦了下来。
“你急也没用,‘欲速则不达’,李钦要快就让他快去,我不和他在这上面争长短。修塘是好事,就应该有祥和之气。真要为了闹意气弄出人命来,孤儿寡妇一哭,再好的事儿也带了三分破相。”
“只可惜李钦和王天贵不像你这么想。我听那帮盐丁说,自从修海塘以来,李钦像疯了似的日夜催工,赶不上当日进度就不给吃喝,盐丁累病而死已经有几十人了,就连当地被征去的民伕也死了十几个,家里人到塘工上去说理,李钦那王八蛋不讲理不说,反叫人用棍棒把苦主都给打走。”
“他的塘工之所以干得这么快,石头上都沾着血呢。”古平原紧锁双眉叹了口气,“咱们不能学他,风雨不停,绝不出工。”
“不过,这场大风大浪,来得也是时候。”古平原觉得正好可以借此看看刚修好的海塘是否坚固,于是与刘黑塔两个人顶着风雨一同出去巡视海塘。
那边盐工居住的工棚里,也正有人在窃窃私语,赶来报汛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哽咽得几乎难以放声。
“李家那边硬逼着下海打石基,结果一个大浪头卷走了好几十人,我弟弟、我弟弟也在里面,呜呜……”
“哭吧,咱们的眼泪只有祭拜死去的弟兄时才流。”福伯脸色阴沉,向外一瞥,正看见古平原带着刘黑塔匆匆而过。
“说到底,都是这姓古的作孽。不等了,就在今晚下手!”
古平原巡视了十余里,去的都是险滩,专拣风浪大的地方验看,结果十分满意。这五横五纵鱼鳞大石塘端的是坚固无比,任凭风吹浪大,真是纹丝不动。古平原此前为了验看,特意用红漆在石头接缝处画上记号,眼下一看,那记号丝毫没有移动的痕迹,证明新修的海塘足以抵御大风浪的侵袭。
这时风浪已经渐渐小了下来,虽然已近日落,天边却开始放白,看样子明日必定天晴可以开工,这就更是好上加好了。他二人兴冲冲回到塘口工地上,就看见常玉儿撑着把油纸伞站在雨里,焦急地向海塘这边望着。
她也是冒着风雨从县城赶过来,一则送饭,二来也是因为天气恶劣不放心,得知古平原与大哥去巡塘,常玉儿的一颗心始终吊着,直到看见二人安然无事地回来,这才放下心,打起风炉煮上早就准备好的姜茶为他们驱寒,又唤人拿来两个脚盆,用艾叶煮水让他们泡脚。“古大哥,我这妹子对你可是真好,我心里清楚,这热水热茶,还有那一桌好吃的,都是沾了你的光。”刘黑塔冲着古平原挤挤眼。
古平原走到常玉儿身边,见她还在忙着给自己准备换用的衣物,而脚上的弓鞋却已是湿漉漉沾满了泥浆,不由得心生爱怜,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妻子的手。
“你也歇歇吧。路上泥泞,今晚别回去了。”他轻声说。
常玉儿回头看着丈夫,旋即垂下眼帘轻轻点头,唇角依稀的笑容中还仿佛带着少女般的羞涩。
正在此时,有个人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扎了进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好半天才调匀了呼吸,问了一句:“海塘没事儿吧?”
“张少爷,你怎么来了?”
“我见这么大的风雨,怕海塘出事儿,见雨小了些就过来看看。”张謇喘着粗气道。
古平原心下一沉,瞬间竟有些感动得说不出话,再不敢像对孩子说话般随意谈笑,而是郑重其事道:“你请放心,我方才巡视过一趟,海塘安然无恙,这‘纵横鱼鳞塘’已然大见其效。”
“那就好。”张謇神色放松下来,忽然又苦着脸一捂肚子,“有没有热茶?我着急跑得岔了气,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