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力 别了,艾琳
吉姆一整天都在盼望着自己的约会。自从首次使用香汗剂以来,他就避免使用任何种类的香水了,但他洗了澡,又梳了头发。下班后,葆拉看见他对着车窗玻璃照镜子,就问道:“要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吗,吉姆?”戴伦对他竖起拇指,并且非常用力地眨眼,使了个眼色,看起来都有些痛苦了。不过他们并没有嘲笑他。他们让吉姆感觉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于是他也使了个眼色,竖起拇指。
“我要去见艾琳,”他说,“我有一件礼物送给她。”
葆拉的眼珠转了一下,但让他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大喊大叫。“人各有志。”她说。
“好样的,伙计。”戴伦笑着说道。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人行道上涌动,这是圣诞前夜之前最后的采购。有些店铺已经开始减价促销了。在糖果店里,一名年轻的店员正在橱窗内摆放用于展示的复活节彩蛋。吉姆望着她按照大小顺序将它们排列起来。他喜欢她把最小的蛋稳稳当当地放在顶上,以及把五只毛茸茸的小鸡摆在那些盒子周围的样子。也许她有点像他。也许他根本就不是那么古怪。
送给艾琳的笔好好地放在吉姆的夹克口袋里。是莫伊拉帮着用圣诞节包装纸将它们包好,再系上金属彩带的。另一只购物袋里装着他做圣诞节午餐的原料以及一卷额外的胶带。最好别拿着胶带和圣诞节午餐去约会,最好一次只考虑一件事情。但他把这当作正常人的另一种表现,也就是脑子里同时想着几件事情,即使它们搁一块儿看起来不对劲。
酒吧里挤满了在圣诞前夜一醉方休的人,有些显然整个下午都待在这里。他们戴着纸皇冠和圣诞老人的帽子,扯着嗓子说话。吧台上放着闪烁的彩灯,以及装在银箔盒子里的一盘盘免费肉馅饼。一群穿着西装的人问酒吧女招待有没有瓶装的罗讷河谷葡萄酒,她问要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说店里只有这两种。吉姆端着一只放着两杯酒的浅盘,穿过拥挤的人群,只是他的手指今天有点疼,等他找到空桌子时,啤酒已经溢出来,洒满盘子。他脚下的地毯像海绵一样柔软。
“我会……我会再端一些来。”他说。
艾琳笑了,说真该死。她端起饮料,擦了擦杯子的底部。她穿着那件绿色的冬衣,但加了一枚彩色的玻璃胸针。吉姆意识到她脸上有些古怪,才发现她抹了唇膏。她的头发也做了新发型,平整、湿润地围着她的脸。注意到他目光所指的方向,艾琳举起手压了压脑袋的两侧。也许是想梳梳头发。
艾琳问他圣诞节有什么计划。他挨个儿把购物袋里那盒冷冻火鸡以及熟食土豆、球芽甘蓝和可用微波炉加热的一人份布丁拿给她看。
“看来你已经买好自己需要的一切了。”她说。
他解释说:“没有。首先,我没有微波炉。而且我从没做过圣诞节午餐。”
最后一句话花了很长时间才说完,部分是因为他很紧张,部分是因为他必须扯着嗓子说话。艾琳背后那张桌子上的三个年轻女子无意中听到他说的话,扭头看了一眼。这很奇怪,因为她们似乎忘记穿衣服了,她们只穿着内衣,或者说是曾经被当作内衣的袍子:带襻的上衣露出了白色的肌肤和一圈圈墨色的文身。如果有谁会瞪着眼睛看,那肯定也应该是吉姆。
“其实我很讨厌圣诞节,”艾琳说,“人人都觉得你该过得快快乐乐,就像幸福是装在一个红包里送来的似的。”她热得满脸通红。
“有一次,”艾琳说,“我一整天都待在床上。那是我过得最好的一个圣诞节。还有一次,我到海边过的节。我感觉雷娅在那里。我住在一个膳宿旅馆里面。”
“那样很好。”吉姆说。
“一点都不好。隔壁房间有个人服药过量,他是在圣诞节跑出来自杀的。明白我的意思没有?那样很傻。对很多人来说,那样很傻。我和房东太太花了几个小时才把屋子打扫干净。”
吉姆解释说,这是他在露营车里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他充满期待。艾琳耸耸肩,喝了一口,意思是人各有志。“我一直在想……”她说。她在桌上一圈圈地转动手中的杯子。
“你一直在想……想什么?”
几个年轻女子又听到他结结巴巴的话,相视而笑,不过她们还算宽宏大量,用手把笑声捂起来了。
“你可以对这种想法说不。”艾琳说。
“我想,没人会对你说……说……说不……不……不,艾……艾……艾琳。”这些词语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扔出一连串的辅音和元音。但艾琳没有打断他的话,她望着他,等待着,仿佛她除了听吉姆说话,再没别的事可做。而这偏偏让那些愚蠢的词语更难说出口了。他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费劲儿,这根本就不好笑。然而,当他说到句子的末尾时,她把头往后一靠,笑得那么厉害,你都会以为他对她讲了个笑话——一个体面的笑话,就像以前护士们在圣诞节时从爆竹里拉出来的那种笑话。他能够看见艾琳脖子上淡黄色的褶皱。甚至坐在她背后那张桌旁的姑娘们也微笑了。
艾琳喝了一大口啤酒,用手背擦了擦嘴。“其实我很尴尬。”她说。她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平顺的头发,当她重新把手放到髋部时,一撮楔形头发像橘黄色的帽檐一样从侧面顶了出来,她骂道:“该死,这东西真难对付。”那些姑娘注意到艾琳的头发,她们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一下对方。
“什么很难对付?”
姑娘们重复了他说的话。“什……什……什……”她们模仿道。显然这声音从她们嘴里钻出来让她们感觉非常有趣,她们忍不住大笑起来。
艾琳说:“我要走了。”
他想喝一口啤酒,但不小心洒了一点在大腿上。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艾琳问,“我要离开了。”
“离开?”要等他重复一遍这个词语之后,他才意识到它是哪个词、意味着什么。艾琳会消失,不在眼前了。“为……为……为……”他轰然崩溃,顿感孤独,甚至都没法说出那个词,他没法问为什么。他捂住嘴巴,表示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
“我过完元旦就走。还不知道去哪里。我要去……我要再次出发旅行了。”现在轮到艾琳说不出那些词来,她甚至都没结巴一下,“其实,吉姆。其实……唉,为什么这么难?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
“我?”
“我知道我是个麻烦。我知道我开车轧到你,那不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但我们都经历过磨难,吉姆。我们俩都经历过磨难,事实上,我们现在仍然没倒下。既然如此,何不试试?趁着我们还能折腾,何不离开这里,给自己一个机会?我们可以互相帮助、重整旗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