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第八章 猫疫
回到虎斑客栈后,石明亮独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借着廊庑上的壁灯透进来的光亮,可以影影绰绰看见房间里的摆设,描金漆银的,全是豪奢而冰冷的身外物。那只原本片刻不曾离身的背囊,此刻被随意扔在角落里,有一角软塌塌地陷了下去,像骤然卸下千钧重担的脚夫,既空虚又疲惫,石明亮看着倒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悲凉之感。远远的隔着千重万重的粉墙乌瓦,团圆里的风潜伏而来,在他耳边不断哀鸣,让他辗转反侧。在猫城的第二晚,石明亮直到午夜才昏昏入睡。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七八岁的年纪,走进铺着青石板的巷弄。长得走不到尽头的巷弄里,隔十来米就有一个墙门,门洞上垂下蔷薇和茑萝的那一间是石明亮熟悉的家园。他推门进去,午后的九号墙门安静极了,人人都在午睡,凤仙奶奶的大黄猫也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只有井台边传来清凉的水声。盛夏的阳光穿过香樟树叶洒落下来,在洁净透明的阳光里,石明亮看见苏碧宇端着脸盆走了出来,她微笑着,轻快地朝井台走去,树叶细碎的阴影一片一片落在她的白衬衫上,像盛开的花朵,又一片一片地消散。辛老头站在井台边,像一个忧郁的孩子,看着苏碧宇慢慢走近,一直没有说话。然后,他默不作声地打了一桶井水上来,轻轻倒入苏碧宇的脸盆中,透亮的水没过衣服和毛巾,没过苏碧宇的手,脸盆满了,辛老头还在倒,井水缓缓地溢出来,苏碧宇笑了,辛老头看到她笑,也就笑了。在沉默无声的相视微笑中,茉莉花的香味飘散开来,洁白芬芳,盖过一切其他的气息。即使是在梦中,石明亮也蓦然醒悟:井台边站着的两个人分明是一对恋人。那时候他太小了,隔了三十年之后,他才从日常的细微处领悟到他们不为人知的爱情。辛老头已经死了,苏碧宇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命运如何安排他们相遇,又如何让他们彼此相爱。也许就是在猫城小学的校门口,辛老头第一次看到骑在脚踏车上的苏碧宇,在那灰暗背景下惊鸿一瞥的清新明朗,从此让他念念不忘。院子里忽然响起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大黄猫警觉地竖起耳朵,随即“嗖”地窜到墙门外去了,苏碧宇也很快收拾东西离开,留下辛老头一个人站在井台边。说话声还在继续,看不到人躲在哪里,只听到扭曲而破碎的声音,不成句子,就算听不清楚,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
石明亮苦恼地翻了个身,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走廊上传进来,他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天色分外暗沉,夜里又下过雨了,屋檐和芭蕉叶子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只听一个少年人尖脆的声音抱怨道:“我倒算了,谁叫我还是学徒呢,老周你不一样,在客栈多少年了,也是有资历的人,这种大清早守门的差事派给你!太欺负人了。”那老周听着是个中年男子,嗓门低沉,闷闷地说:“这差事还不算糟糕,你新来乍到的,以后有的是开眼的机会。”
少年学徒不响,隔一会儿又问:“这么早叫我们守在石先生门口做什么?”
老周说:“还不是因为昨天早上的事。老辜医生回来了,指名要见石先生,大概是要谢谢他。张老板怕石先生又一大早出门去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辜医生要起人来,他到哪里去找?还不如早早地叫人守在门口,他一起来就请过去先等着。”
石明亮记挂着辛念香和阿圆,原本想一早就赶去团圆里,这么听来却要改变计划了。对于这位在猫城地位超然、受人尊敬的老辜医生,石明亮心里也充满了疑问,老辜医生的年纪与辛老头相当,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号人物?石明亮盘算着,要多听点闲话就不能惊动门外的两人,他又翻了个身,佯装熟睡着,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老周轻轻笑道:“睡得可真沉,刚刚一阵呼噜打得震天响,大概也确实是辛苦了。”
少年学徒赞叹道:“这个石先生真有本事!那么大一只老鼠,几个做安保的也没有办法,他一块石头扔过去就打死了,好大的手劲!我说他肯定是学过功夫的。”
老周“嗯”了一声说:“张老板向来谨慎,他花大价钱请的人,肯定都是有过人之处的,定下来之前不晓得要考究多少事呢——为老辜医生做事情,半点都马虎不得。别的不说,就是要来虎斑客栈做个学徒,也得方方面面过关,还要加上不少关系,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外头安静下来,只听到摁打火机的声音,两个人在抽烟。半晌,少年学徒“嗤”地一声笑出来:“真可惜昨天早上没亲眼看到,后来听厨师长说的,那只大老鼠进去得正是时候,叶公子吓得光着屁股就从武老太婆的房间里跑了出来,什么都顾不得了。这种人,平时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这下被看了个底朝天,想想就好笑。”
“快别乱说。”老周低喝道,“小孩子家家的,这些话也是好乱传的!”
“怕什么,大家都在说。”少年学徒不当回事,笑道,“老周你也太小心了。这两个人,平时对我们呼来喝去,底下的人没一个愿意帮他们遮掩的,这不老辜医生赶着回客栈来,就是因为传到他耳朵里了。这下有好戏可看了,休了那老太婆才好呢!”
老周冷笑道:“你懂什么,事情再出格老辜医生也不会对武莺怎么样的。”
“武莺那老太婆有什么好。我就不明白了,说话阴阳怪气的,就知道对我们挑三拣四,就算她年轻时长得漂亮,现在也老了。老辜医生那么有钱有势,想要什么好的没有,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少年学徒不服气地说。
老周不说话,只是冷哼数声。少年学徒倒被他引得好奇心起,不住地追问他,又求告道:“你是带我的师傅,我弟弟还是你干儿子,你跟我说说这些掌故,我晓得了他们的关系,做事也有分寸,多点稳当,你这个介绍人脸上也有光。”少年学徒缠了好久,老周架不住他苦求,加上又是有干亲家的情面,他终于“嘿”了一声,说:“你晓得老辜医生是怎么发家的?”
少年学徒大约摇了摇头,老周接着说:“老辜出生就没有爹,他娘靠做点零碎小工把他养大的,帮人洗衣服、糊火柴盒子,后来做不动了,只好去捡破烂,所以他身世很苦的,也没读过书,稍微大点跟着人上山挖草药、下河打鱼,在市集里搬搬抬抬,干的都是力气活,那能赚几个钱,有时候人家叫他给牲畜看病、接生,还有劁猪,他也会去的,勉强算是半个兽医吧。要说他能当上医生,给人看病,那还要感谢当年猫城医院的院长。有阵子医院里缺人手,当时的郑济安院长说就在猫城里找些人去培训,老辜就是靠这个机会到医院里去学习的,那时候也不算是出挑的人才。”少年学徒有点意外,说:“我只听说老辜医生家里穷,原来他还当过兽医!——外头不是都说他是家传的医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