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第八章 猫疫(第2/4页)
“外头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他们能晓得多少!”老周嘿嘿冷笑道,“我在你这个年纪就来虎斑客栈做学徒,看得真真的,哪一桩瞒得过我的眼睛!我跟你说,这些年我算是看明白了,越是看着光鲜亮丽的地方,翻下去越是龌龊。”
少年学徒也不知道怎么接口,过一会又问:“那外头说发瘟疫的时候全靠老辜医生,这总是真的吧?”
“这个倒是真事。谁也想不到城里会发瘟疫,别的药还都不管用,只有老辜医生的草药灵光!”老周深深吸了一口烟,说:“每一张方子都是老辜医生亲手开出来的,还有他自己制的药引子,那是比黄金还要金贵的药粉,但是药粉再贵,毕竟能救命啊,那时候的人恨不能把全部身家都送给老辜,只求换一包药粉。染上瘟疫的人能活下来,全靠老辜医生,大家把他当活菩萨一样看待。后来瘟疫慢慢的退了,不过猫城也变了个样子,很多人死的死,逃的逃。老辜就是那一年发的家。这就叫富贵在天啊!”
少年学徒听得入了神,愣了半天才问:“那老辜医生跟武莺又是怎么回事?”
“他们两家门第相差太远了。武家是猫城的大户人家,当时武莺又是年轻漂亮,又是留洋受的教育,要不是发生了瘟疫,按原来的门当户对来说,老辜的家世跟他们差了一大截,这门亲事想都不要想。他们是瘟疫过后结的婚,那时武家小姐二十出头,老辜有四十来岁了,算是下嫁,给老辜脸上可贴了不少金,当然另外也有不少实际的好处,武家在猫城还是很有根基的,别的不说,单是这姬宅,算命的就说过,没了武家,老辜一个人镇不住。”老周笑道,“老夫少妻,叶拟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少年学徒默默无语了很久,忽然感慨道:“一把年纪了,也真是罪过。有钱又有什么用!”
石明亮静静地躺着。来到猫城后,他不断听人说起老辜这个名字,人们提起他时总是带着过度的尊敬,金老板、上官嘉言更是把他夸赞得如神人一般,没想到这个在虎斑客栈当差的老周却说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难怪说“仆人眼里无英雄”,相比之下,他倒相信老周所说的更接近真实。渐渐的窗格子上的一角天色亮了,他借着晨光看了看老式摆钟,是时候起来了,他大大伸个懒腰,外头立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人笃笃敲了两下门,石明亮应一声,只听门外老周恭恭敬敬地说:“石先生您早啊,张老板等您用早餐呢。”
早餐安排在书房里,张三迁坐在窗前,静候石明亮的到来。这是石明亮入住虎斑客栈后,他和他的第二次正式会面。
对石明亮昨日的出手相救,张三迁既感激又佩服,他特意找出珍藏的阴丹士林棉袍穿上,以示郑重。这件袍子的布料很旧了,深蓝里泛出白色,看得出年代久远,但是重新絮了丝棉,穿在身上轻而暖。这是上官嘉言的老师传下来的,到张三迁手里,算是再传了。这件棉袍代表了他的师承,也常常让他想起童年的经历。他自小好动,长到五六岁已经不让大人省心,他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为了让他学规矩,将来有大出息,煞费苦心托人介绍让他拜在上官嘉言门下。住在南城木巷的张家虽然不是名门之后,也是殷实的小康人家,付了一笔不菲的束脩之后,一向择徒严格的上官嘉言也就应允了。瘟疫发生前,他第一次被大人领着去见上官嘉言,就看到他穿着这件深蓝色棉袍,坐在层层叠叠的线装书之间,书的封面也是同样的深蓝色,有一些卷了页,随意搁在手边,房间里有纸和墨的味道,阴凉深沉,带着灰尘气。当时他一点也不喜欢上官嘉言和那间暗沉沉的书房,反而感到背后有丝丝寒意。
不久瘟疫爆发,他成了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被上官嘉言正式收养。他小小年纪遭遇惨痛家变,因此把原先的顽皮天性都收了起来,沉下心跟在上官嘉言身边,居然颇有乃师之风。大家都称赞他圆融中庸、进退有度,实则他的精明世故,更是深得上官嘉言真传。从上官嘉言手里接下这件长袍后,张三迁就再也没有穿过其他款式的衣服,这种百年前流行的服装,和上官嘉言收藏的古书一样,有一种陈旧的柔软飘忽,让他觉得舒适自在。他在接受这件棉袍的同时,也在上官嘉言的推荐下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虎斑客栈,成为老辜的得力助手。他一生中从未离开猫城,甚至很少走出客栈。自诩相识遍天下的叶拟常常对他的封闭嗤之以鼻,说他是翻新的古董手表,看着还新,实际上机芯生锈,走走就过了时。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种遗憾,既然在虎斑客栈里就能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做无谓的跋涉。
石明亮是他无意间的收获。最初他只是被杂志上的摄影作品吸引,做了一番调查之后,石明亮本人的经历更让他感到讶异。他发现那个看起来彪悍敏捷的摄影师竟然跟他有不少相同之处:他们年龄相仿,都出生在猫城,在猫城小学接受最初的教育。他甚至找到了石明亮小时候的照片,泛黄的黑白相片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攀爬在脚踏车上,眼睛里透着对整个世界的桀骜不驯,与幼年的他十分相似。很多个夜晚,翻看着石明亮那些磅礴壮阔而又深藏细腻温柔的摄影作品,他曾经好奇地设想:假如三十年前他也离开猫城,自己会不会成长为另一个石明亮?但过去无法假设,不同的生活轨迹最终让他们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张三迁听着石明亮的脚步声跨过石条门槛,绕过假山,来到门口,他看到背包而至的石明亮装束利落得随时可以出发远行,他们相对而坐,像是两个时代的对峙。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吃完早餐,一时撤去碗筷,换上新茶。
张三迁取出一本册子,掀到介绍石明亮的那一页,含笑说:“这就是我邀请你的理由。我很少看到这么美的图像,高山、湖泊、云海,都被固定在相片里,真像自然的标本。看得出来,有些照片的拍摄地点,不是轻易能到达的。”他用手轻抚书页,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拍到这些风光的?”
“胆量和耐心。”石明亮简单地回答。他看着张三迁,微微一笑,问道:“我也有一个疑问,来到猫城后,我听很多人提起三十年前的瘟疫,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场瘟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想知道什么?”
“过程,还有细节。”
张三迁合上册页,缓缓地把书放回书架,他回转身,镜片后灼灼的目光看着石明亮,略带嘲讽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三十年前的伤心事,到了现在,经历过的人不愿意再提起,没经历过的年轻人根本不感兴趣。石兄真的想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