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第八章 猫疫(第3/4页)
石明亮坚定地直视张三迁,笑笑不语。
张三迁说:“不过作为寿宴的摄影师,确实只有了解了这场瘟疫的来龙去脉,你才会明白老辜对于猫城的意义。”他重新坐下来,正了正脸色,接着说:“严格讲来,三十年前猫城的瘟疫,主要发生在南城一带,这里的每家每户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不同的是,北城几乎未被波及。很多人都说,这是一场势利的瘟疫,因为南城的有钱人付得起医药费,所以疫病专往富贵的地方传播。”
事后人们追溯瘟疫的源头,断定这场灾难是从发现第一只死猫那天开始的。
“那一天正好是惊蛰。”张三迁说。
最早发现死猫的缪老太太如今还活着,已经九十多岁了,身体十分硬朗,一顿要吃两碗饭,每天下午三点,邻居们都能准时看到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家门口三米见方的院子里绕九个小圈,绕圈时她紧紧抿着嘴,不跟任何人说话,以免消耗元气,据说这是她保持长寿的秘诀。除此之外的其他时候,只要有人逗引她说说过去的事,她总是十分乐于回忆。讲的最多的就是看到死猫的事,她年纪大了,口齿不清,记性也差,经常说得颠三倒四,但这件事情的时间地点倒从来没有弄错过,每次说起都是一样的。那是三十年前的一个上午,天阴阴的要下雨,她刚从猫城医院看了病出来,为了抄近路,就打算从旁边的医院宿舍横穿过去。因为是上班时间,宿舍区静悄悄的见不到人,加上这边靠近医院的太平间,多少让人感到有点瘆得慌。没走几步,缪老太太看到香樟树下扔着一团团白色的毛绒绒的东西。这里的人喜欢在树与树之间拉绳子晒东西,她想别是谁家晒的毛线,有好多捆,丢了倒可惜。看看四下无人,她走过去捡了一团起来,凑到眼前翻检。后来她跟人说,就在那时候,忽然一道闪电,好像把整个阴天划开,照得天上地下一片雪亮,紧接着头顶上轰隆一个炸雷。她捧着那团东西,看得分外清楚,原来是一只死猫,眼睛直勾勾地睁着,碧绿的眼珠像透明的玻璃球,嘴边残留着黑色的血迹,两只白森森的尖牙露在外边。再看地下,那一团团的白毛线全是死了的白猫,呲牙咧嘴的,瞪着绿莹莹的眼珠。缪老太太吓得尖叫数声,把手里的死猫扔了,跌跌冲冲回了家,病了好几个月。
同一天里,人们在南城的各个角落发现了更多死猫。没有人听到临死的哀鸣,死猫周围也不见挣扎的痕迹,这些猫在一夜之间安静地猝然而逝,只在街巷角落里留下一摊摊腥臭的黑血。开始还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用棍子拨弄着死猫,笑嘻嘻地辨认着:“这只短尾巴猫是放射科白医生养的,这只黑猫是木巷李家的,毛色真亮,死掉可惜了。那些就是野猫,不上品的。”但是很快大家就发现事情不大对劲,南城的猫接二连三地死去,短短三五天功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来不及处理的死猫迅速腐烂,散发出格外恶臭腥臊的气味。
一些有经历的老人惊恐万分地说:“照这样传染起来,就是瘟疫啊。”他们不顾家人反对,自发地用石灰水清洗房前屋后,告诫别人早晚咀嚼用石灰水浸泡过的槟榔,不得已要出门就戴口罩和手套,甚至还有人用毛巾把头脸蒙住,只露出两只眼睛,走在街上,他们古怪而惊惧的样子惹得年轻人拍手大笑。多数人认为他们大惊小怪,尤其是靠贩卖禽畜发家的郑百万,他对那些老年人的行为嗤之以鼻,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大家:“瘟病我见得多了,鸡瘟、鸭瘟、猪瘟,隔几年总要发作一回,没什么好怕的,把死掉的鸡鸭猪拉到城外埋掉就好了。”他用手杖当街挑起一只死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凑到鼻端闻了闻,又随手把死猫抛到阴沟里,得意地说:“猫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就算真的有,也跟人扯不上屁关系。不就是死了几只猫嘛,越怕死就越会死,大家不要太当回事,放心好了。”
然而一天后,就传来郑百万的死讯。从他发病到死亡只有半天时间,症状和街头的那些死猫一模一样。
“这下大家再也笑不出来了,人人抢着去买石灰和槟榔。五天之内,南城的猫几乎全部死光,再五天,死了近百人,差不多都是住在南城的,而且大部分是青壮年,他们都接触过死猫。”张三迁说,“更可怕的是,死亡还在继续,石灰和槟榔根本挡不住瘟疫的传播。”
比瘟疫传播得更快的是恐慌情绪。发现死猫之后的第十一天,整个猫城因为恐惧陷入停顿,市场休市,学校停课,街上行人稀少,亲朋邻里之间也不再互相串门。在猫城的南北交界处,有人自发组织,临时挖了一条浅沟,填满石灰,希望能够隔断南城的疫病向北传染。不管去哪里,大家都用口罩和毛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眼神中充满警戒。那段日子里,南城还出现了另一个奇观,家家户户门口全是一摊摊鲜红的印迹,那是人们嚼过槟榔之后吐的残渣和口水。按照老人们的说法,早晚各嚼一次槟榔足够预防疫病,但卖槟榔的都笑说两次管什么用,非得不停地嚼吃才行。既然老古话传下来说槟榔对付瘟疫有奇效,多吃总没坏处,于是大家成筐成筐地抢购槟榔。那几天,不管大人小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嚼槟榔。鲜红的口水吐在门前,来不及清洗,深深浅浅重叠在一起,像铺了满地清凉苦涩的落花。
“也怪不得大家病急乱投医,那场瘟疫实在太凶险了。人一旦染病,四五个小时内就浑身发黑,最后口吐黑血而死,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张三迁说着仍然心有余悸,“家里死了人的,忙着把尸体包裹好送到火化场去,也有悄悄拉到城外去埋掉的,路上也不敢号哭,生怕发出声音后会引来恶灵,成为瘟疫的下一个目标。”
石明亮说:“我稍微有点印象,那几天九号墙门里的大人都小心翼翼的,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他回忆离开猫城的前几天,城里的气氛跟往常很不一样,如今想来,那是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学校停课了,大部分孩子都被约束在家里,根本不可能出门,只有像他这样既没有老人看管,父母又是双职工的孩子,才能偷跑出去。他和几个小伙伴在城外玩耍时,遇到过一对衣衫褴褛的老夫妻,老头肩膀上套着绳索,瘦得肩胛骨高高突起,吃力地拉着一辆板车,老太婆颠着小脚跟在后面,白头发乱蓬蓬地飘在风中。板车上装得很满,上面严严实实盖了一大块红布。现在推测起来,红布下应该是他们家人的尸体,但那时候几个小孩并不知道,他们蹲在草丛里,捡了满手的小石子儿,远远地朝着板车扔过去,哗啦啦下了一层石头雨。那对老夫妻受了惊,吓得跳起来,扶着板车在原地打转,活像两条没了家的老狗,他们脸上绝望而无助的表情让石明亮至今难忘。然而当时一群孩子没有觉得丝毫异样,他们哈哈大笑,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