榉树的房间(第5/7页)

“在哪儿?附近吗?”

“怎么说呢……”

“小麦,你不是不喜欢喝咖啡吗?”

“现在能喝了。”

小麦显得有些不高兴,简短地回答道。派克风衣的领口上,不知怎么粘上了条透明胶带,我不知该不该告诉她。不过,这次非常快地得出了答案,还是不告诉她比较明智。

而且,我还意识到不应该再追问下去了。她为什么喝起了那么不喜欢喝的咖啡呢?在哪个咖啡店里打工呢?为什么到现在还住在这个公寓里呢?

因为是情侣,问问没有关系,这话是说得通的,然而,因为曾经是情侣,问问没有关系的道理是绝对没有的。

我看了看手表,对她说:“我走了。”“啊,好的。”小麦回答。我朝着车站方向走去,听见背后传来关上垃圾间的门的声音。

小麦为什么不搬走呢?

每当我看到她那从不更换颜色的窗帘时,就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憋气。她是因为嫌麻烦不搬走吗?还是因为没有富余钱搬家呢?说不定,说不定有可能——因为这一想象实在有点太自作多情了,所以我好几次想要打消它——说不定是因为她还在等待机会和我恢复交往吧?

在垃圾间和小麦交谈以来,我根据她说的有限的这几句话,编织出了一些可能的情节来。

“我后来很快就辞职了。”这个“后来”大概是指和我分手以后吧?和我分手后,很快由于“种种原因”而辞职了,这句话的意思,最有可能的就是在公司里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可能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恋爱的事。因为小麦的男友是公司里什么人的缘故吧?因为那家伙有妻室,要不就是因为那个人在公司另有女友,脚踩两只船之类,反正对于小麦来说都是令她难堪的事情被大家知道了,在公司里待不下去,而辞了职。连搬家的钱和力气都没有,所以才一直住在这儿的。这些是我所想象的小麦的那句“后来”之中最为可能的情况了。

“现在能喝咖啡了”,估计也和那个男的有关系吧。

订婚的事,我只用短信告诉了最要好的朋友和大学关心过我的老师。回复是千篇一律的“有空喝一杯”,就好像他们用的都是同一个模板。

我从中选了近来一直没有音讯的黑川去喝一杯,他是我大学时代在录像带租赁店打工时认识的。毕业以后,我们只是通过短信联系,听说他和我从一个大学毕业后,进了某大牌广告策划公司做企划工作。拉我去参加那个遇到小麦的聚会的,也是这个黑川。而且他也是那帮起哄架秧子,想瞧我和小麦热闹的家伙们中的一个。

约好八点在公司附近的居酒屋见面。好久没见的黑川,头发剪短了,吹了个潇洒的发型。虽说他从领带到袖扣都很讲究,但学生时代的浪荡劲儿却不见了,作为他的一部分销声匿迹了。

刚一看到他,我不禁百感交集。我感觉过自己成熟了,却从未感觉过别人成熟了。

黑川要了啤酒后立刻问道:

“怎么着,小麦,怀孕了?”

“什么?”

“是未婚先孕?”

“不是。没有怀孕,再说,也不是跟小麦结婚。”

“你说什么?”

“我是说,既没有怀孕,结婚对象也不是小麦,是别的人呀。”

“骗我的吧?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不是小麦啊?”

“为什么是小麦啊?我和小麦老早就分手了。四年前的事了。差不多进公司不久吧。”

“啊?”

“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还以为,你是和小麦结婚呢,所以才来的。怎么搞的呀?说呀。”

也难怪,我和小麦分手的事情,没有对我俩共同的朋友说过。我觉得没有必要主动去告诉别人。况且我们俩共同的朋友包括黑川在内,也只有在最初认识小麦的聚会上的两三个人。

“不结婚啊,和小麦。没有成呗。”

“因为什么?”

“这个嘛,种种原因。”

“你被她甩了吧?”

“怎么说呢……”

“果不其然。我一直就认为被甩的肯定是你。”

“你早知道我们成不了?”

“也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说呢,说不好,不过,我以为你们会结婚的。如果不成,被甩的,一定是你。”

“真的吗?”

“其实,结了婚也有可能被甩的呀。”

啤酒上来了。我们干了杯。我一边慢慢啜着啤酒沫,一边回味着黑川刚才的话。

今后的日子里,突然有一天,华子甩了我,或者我甩了华子。无论将两个人想象成什么样状况,也只是觉得那不过是像拉洋片似的,是单薄的人造世界里发生的事情。跟小麦好的时候就是这样。然而,分手却真的发生了。就仿佛是事先预备好的似的,不由分说地跑进我的生活里来,处处留下了影子,而走的时候,却不像来的时候那样张扬,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了。

“这回应该是不会的了。结婚的前提就是,两个人事先说好,绝对不会抛弃对方的呀。”

“你这家伙,居然还是个幻想家呢。”

“不过吧,最近这段日子,我动不动就会想起小麦。到了决定结婚的时候,突然变成这样了。老是回忆和她刚认识的时候她怎么怎么样,一起散步或者一起做饭的时候怎么怎么样等等。”

“哦,还有呢?”

“还有一起去神社啦,埋伏在楼道里吓唬她什么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也是啊。这就和搬家的时候一样啊。搬家之前不是得收拾以前的旧东西吗?即使是想要扔掉的东西,在扔掉之前也想最后再看一眼吧。这就和搬家一样,你现在是想要把小麦扔掉吧。只不过,不忍心就这么扔掉,才会这样最后一次温情脉脉地回忆起小麦来的。”

“也许是吧。”

“对了,就像流水作业似的。以后也不会再想起来了,然后往垃圾袋里一塞,扔掉完事。对了,新夫人怎么样啊?叫什么名字?”

“什么新夫人呀。跟别人一样,是第一个夫人。”

我把和华子相识的经过,华子的性格和外貌特征,直到婚约为止的过程讲述了一遍。这些过程都不过是一年前才开始的。

虽然第一次见面是在六年前,但至今我对小麦的记忆跟当时一样的鲜明。就连曾经躺在我身边的小麦那曲线复杂的耳朵轮廓,以及那里面的曲里拐弯的黑洞洞都特别清晰。

回家之后直到睡觉之前,我对自己念叨了好几遍黑川说的话。为了忘却小麦,你现在才频繁地想起她。那么,不再想起她的话,难道就说明已经把小麦给忘掉了吗?

事到如今,那个即使不这样回忆,自己也已经把小麦忘得差不多了的念头,以及不这样回忆的话,自己就忘不掉小麦的念头,从仰面躺在床上的我的身体两头涌上来,还没来得及融合便又被一点一点地拉回身体两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