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F 一本书
今天,考古学家们要为地下之城的一段城墙绘制地图。那段城墙离地表不远,大概有5英尺深。工作队在黄土地上的挖掘工作进展很快。队里一共有18个男人,由考古学家荊志淳带领,他们的装备是铁铲和洛阳铲。这个年轻的考古学家相信,这段城墙可能是地下之城王室领域的一部分。
午后,荊志淳小憩了一会儿,我在安阳考古工作站的图书馆里采访了他。房间里都是一排排的书,凉爽而宁静;只有我们俩呆在房间里。荊志淳向我描述了一些安阳出土的文物。后来,当采访结束的时候,他不经意地指了指桌子上摆的一本巨型旧书。书的封面已经被撕破了,还褪了色,但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
美帝国主义劫掠的
我国殷周铜器图录
(“Our Country's Shang and Zhou Bronzes Looted by American Imperialists”)
书上没有列出作者的名字。这本书是1962出版的,由中国考古研究所编纂,里面有800多幅青铜器的黑白照片。有低矮厚实、三条腿的鼎,也就是“锅”;有造型优雅的长颈觚,也就是“圣餐杯”;还有细长而带柄的觖,可能是用来加热酒的。绝大部分青铜器的历史都可追溯到商朝,通常它们都设计有商朝文化特有的饕餮:那是一具固定风格的动物面具,眼睛和嘴巴都是弯曲的。过去,有些专家认为这种神秘的图案画的是一条龙;其他专家说可能是老虎,或者是鳄鱼,又或者是蛇。还有一些理论把这种图案和萨满教联系起来。不过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饕餮失却了它的含义,成了一个沉默的符号。
书后列出了那些美帝国主义者的名单。密苏里的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在名单之中,博物馆拥有一个细长的觚。在密歇根州的青草湖,罗马尼亚东正教会主教团(这名字听起来既非属于美国,也不像是帝国主义者)拥有一个鼎和一个觚。其他的名字则不太会让人感到意外:纽约市的W·K·范德比尔特夫人;同样来自纽约市的桃丽丝·杜克小姐(根据这本书的记载,她夺去了9件青铜器);来自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的埃弗里·C·布伦戴奇(30件青铜器);来自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的阿尔弗雷德·F·皮尔斯伯瑞(58件青铜器)。
草草翻阅一下这本书,大概就能够了解到这些著名的美帝国主义者在考古上有怎样的品味。桃丽丝·杜克所拥有的9件青铜器都是商朝的,显然她很善于发现那些精巧细致的东西:一对细长的觚,一个精细的觖。相反,皮尔斯伯瑞就是中西部人的鉴赏口味,喜欢那些坚固结实的铜器:一件三国时期的四方鼎,外型粗笨;一口战国时期的大锅,低矮而颜色灰沉,看上去就完全是一副历史悠久的模样。布伦戴奇的品味神秘莫测。他的收藏品从商朝、西周到春秋时期都有;他拥有厚实的鼎和细细的觚。他最独特的一件收藏是一个春秋时期的酒壶,那酒壶的造型简直是异想天开,铸成了一只鸟的形状——一件准备飞翔的远古青铜器。
我问起荊志淳这本书的事情,他说书是由一个叫陈梦家的甲骨文学者研究写成的。
“他在美国呆了很久。”荊志淳解释道。“陈梦家的妻子那时候在芝加哥大学学习美国文学。不过后来他们俩回了中国。陈梦家还是个很棒的诗人。”
我问荊,陈梦家是不是还住在安阳或者北京。
“他已经去世了。”荊志淳说:“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杀了。”
我再一次仔细看了看封面:没有名字。荊志淳说,陈梦家曾经两次自杀。我合上了书,问安阳有没有人认识这个学者。
“和老杨谈谈吧。”荊志淳说:“老杨现在已经退休了,不过陈梦家自杀时,老杨和他在一起。当时安排了老杨和其他一些人照管着陈梦家,不过那件事还是发生了。你过去院子那头,就可以找到老杨了。”
安阳考古工作站离地下之城不远。这地方仍然种着庄稼,工作站四周都是玉米地;在将近12座的楼房中,只有少数人是在这儿全职工作的。白天,风吹过梧桐树,沙沙作响;偶尔远方传来一阵火车的轰鸣,那是驶向北京的火车,离北京还有6个小时的路程。除此之外,工作站里一片宁静。高高的水泥墙上面是带刺的铁丝网。
工作站的很多楼房里放着文物。有放满了青铜器的房间,有散布着陶器碎片的工作间,有的房间里则是一些上锁的抽屉,抽屉里塞满了无价的玉石。还有就是大量的骨头。在一件展览厅里,展示了一个罐子,罐子里是一副婴儿的骨骼;这可能是商朝时某种恐怖的仪式留下的遗迹。另外一栋楼房里有一架四轮战车,还有4副骨骼,它们都是1987年从附近的田里挖掘出来的。那些骨骼刚好是成对的:两副马的骨骼,两副人体的骨骼。它们可能是献祭用的,为某个君主的来生服务;那两个男人大概是战车的御者。一个男人的骨骼倒卧在战车后面。另一个男人是仰面躺着的,就在马的旁边,双手被绑在背后。他的头盖骨转到旁边,就像在咬地上的泥土。
那副战车已经不再是战车了。被埋在中国中部平原的竹子,是不能持久保存的,那儿的雨水能轻易地渗透干燥的黄土。随着时间的推移,竹子逐渐腐烂,取而代之的是保持原来形状的泥土模子。30个世纪过去了。1987年,挖掘工作逐渐深入,考古学家们不可思议地分开了泥土模子与外部的泥土,最后战车的外形出现了。有车的侧板,一个车轴,一副杆子,还有一个车厢,可以容纳三个跪坐的乘客。一副弯曲的车轭跨放在那一对马的脊椎上。辐条式的车轮直径有4英尺多长。这个战车看起来是完完整整的,仿佛还是由木制作而成;但只要推它几下,它就会变成一堆尘土。考古学家把它形容为一个“鬼魂”;一件早已不复存在的物品,一份泥土的记忆。
在存放战车的那栋楼旁边,我在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见到了杨锡璋(音)。他今年66岁,戴着金属边框的眼镜,一头稀疏的白发。他的牙齿镶成了银的,每次他一笑,我就被他的牙吓一跳,像是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遗迹在闪光。
老杨说,陈梦家在1940年代做了关于这本书的研究,那时共产党还没有掌权。在那以前,陈梦家和妻子一起住在美国。陈梦家的妻子来自一个深受西方影响的中国家庭;她的父亲是一个基督教的神学家。
“这是后来他们遇到麻烦的原因之一。”老杨解释道。“她的家庭和外国的事物联系太紧密了。当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发动以后,陈梦家就被贴上了‘资本主义知识分子’的标签。这源于他在美国呆过一段时间,也源于他妻子的家庭因素。不过‘nannu jiaoliu shenghuo’是他尤为人所诟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