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四川人

2000年11月

每当威廉·杰佛逊·福斯特和南希·德鲁想家的时候,就会一起听那一首歌。那首歌的调子他们小时候就已经耳熟能详,歌名叫做“王二小”。那首歌里描述的英雄是一个11岁的男孩,在日本入侵期间他住在中国的北部。有一天,日本兵王二小为他们做当地的向导,但男孩把敌人直接引到了埋伏点。共产党的八路军消灭了这些入侵者。王二小在这场战争中死去,但这首歌的歌词使他永垂不朽,千百万中国少年儿童都传唱着它。

在改革开放时期,一个叫迟志强的流行歌手根据新的经济形势重写了这首歌。日本人消失了,战争也不见了;原来的英雄小男孩变成了一个来自四川的成年打工者。移民取代了侵略,这首歌也有了一个新名字:“打工十二月”。

一月我离开家乡

叫上我的哥们李志强

两天两夜的坐火车

要去广州闯一闯

二月我俩遇见一老乡

他在一个玩具厂……

第三个月,叙述者听说了一个打工者变成有钱人的事情:

都说那谁谁谁可发了财

想当初他也是这样

第四个月,他和哥们儿李志强失去了联系;第五个月,他在建筑工地干活,顶着大太阳汗流如雨。第六个月,他领到了薪水:

六月我薪水才领上

领钱时候心都在发慌

一个来月挣了有六七百

致富路上看见曙光

七月我写信给爹娘

还寄了几百块钱回家乡

想到了他们该多高兴……

威利和南希离开四川时并没有告诉各自的父母,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回家。在取得成功之前,他们都不想回去和长辈碰面;而在王先生的草包学校里,不可能有什么“成功”而言。幸运的是,威利在乐清的第二份工作要比第一份好得多了。乐清是温州的一个卫星城,以发展飞速闻名。威利工作的那家私立学校运作良好,后来学校的管理人员也雇用了南希;每个月,这对年轻人都能把工资的绝大部分积攒下来。不过,远离家乡过上整整一年,仍然有糟糕的地方,特别是到了节日的时候:

八月十五明月挂天上

胖工头送来啤酒一箱

他告诉我们都别想家

说这里就和家一样……

第二年暑假,这对年轻人终于回了一趟四川老家。到了出来工作的第18个月,他们已经积攒了3万多块钱,相当于4000美元。他们两人的工资加起来已经提高到约500美元一个月了。这足够赢得南希父母内心的原谅,他们两人耕地的收入一年也不超过200美元。他们热情地欢迎这对年轻人回家,好像他们当初离开家时彼此关系也是如此融洽。

对威利来说,这一切看起来不可思议:农村里的人如此迅速地适应了新的形势。在南希的村里,基本上年轻一代人全都移民到工业区去了,老一辈的人主要靠他们寄回来的工资生活。这里到处可见造了一半的房子:第一层楼盖好了,人也已经住了进去;但上面却立着第二层甚至第三层的空架子,如一副骨骼一般。如果那些移民的打工者运气好,他们可以一年建起一层楼。如果他们碰上了坏运气,那么,他们的老一辈会在那半个家里耐心地继续等待。

九月我大祸临头上

一块砖头把我手砸伤

没想到胖工头会把我炒

发了点钱就算了账……

过去,四川是中国人口最多的一个省,它的地理环境,似乎是专为马尔萨斯主义的人口波动理论所设计的。四川位于成都盆地的中心,有许多的河流和平原,物产富饶,天生就是有利于人口大量繁衍的地方。(三星堆就位于这个盆地西面的边缘。)不过,四川盘地四面环山,这意味着人口增长一旦超过某个程度,生存环境就会急剧恶化。这块土地先是养育了它的子民,然后又惩罚了他们;成功导致了竞争,随后竞争变得令人绝望。有成千上万的四川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到别的地方去谋生。然而,共产党几十年来的计划经济限制了个人的迁移,况且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新兴城市。四川的乡下人像其他在中国内陆的人们一样,在贫困中等待着,直到邓小平终于推行了经济开放。

在离四川东面700英里处,浙江省的人们也同样在等待着,但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大不相同。他们的土地大部分很贫瘠,在温州地区,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土地是适合耕种的。那儿的高山阻断了当地人与中国其他地区早期的陆路联系,当地人自然开始从海上谋求出路。好些世纪以来,他们都是成功的商人,很多人到了国外,在其他国家做起了生意。然而1949年以后,共产党终止了他们的私人贸易和海上往来。当局特别担心台湾,台湾离这儿的沿海地区只有200英里。温州成了缓冲地区的一部分;像深圳一样,当局故意让它处于未开发的状态,几乎没有什么国有企业。于是,当改革开放开始的时候,温州没有什么产业需要进行产业结构调整,而当地的人口总数就像螺旋弹簧一样忽然增长起来。当地人天生的生意头脑已经压抑了近30年。

人们开始做生意时并没有投入很多的钱,政府也没有从来没有像对待深圳这样的城市一样,给予当地什么特别的经济优惠政策。不过在温州,政府优待并不必要,这儿最有价值的资产是人们的直觉和海外关系。1980年代早期,一些家庭开起了小规模的工厂,里面通常只有不到10个工人。他们做一些小东西:鞋子的某个部分,衣服的某个部分,还有小塑料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工厂逐渐扩大规模,不过生产的产品仍然是小的东西。温州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纽扣产地。低电压产品是当地的特色产业。他们做鞋底,也做活塞。他们做打火机,然后继续做更多的打火机。到2000年时,世界上60%到70%的打火机产自温州。

这个城市几乎全是私人经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温州和其他的浙江城市一样,都需要劳工、装配线工人、秘书和老师。对此四川省便是绝配,浙江的企业常去涪陵这样的地方招人,便不是什么稀罕事。我最优秀的那一批学生之中,好些都去了东部,他们在异乡首先意识到的事情便是地区差异。我有个叫雪莉的学生去了玉环工作,玉环是浙江省沿海的一个岛屿,她在一封来信中描述了她前往玉环的旅程:

这是我过去的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次旅程。他们告诉我们的是,我们要去一个“发达地区”,去“做开拓性的工作”。按照情理来说,我们是应该非常兴奋的。但我并没有这种感觉。去玉环的一路上,我都是出乎意外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