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克的梦想(第4/9页)
“也许这正是信任度的问题,否则的话,你应该相信我说的。”我回答。
苏菲走了。我顿了好几秒,直到听到内心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着我是白痴。于是我狂奔,追在她身后,一把抓住她。
“我只是比较幸运,就这样。我问对了问题,我向他吐露自己的童年,问他是否失去过一个朋友,我让他谈论他的父母,从中引导出那只公兔的故事。总之,差别就在谈话的方式……这只是运气问题,我完全没有从中感受到光荣。你为什么要执著在这一点的重要性上,他正逐渐康复,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我在这小子的床边陪了无数小时,从来没听到他发出一丝声音。而你,你竟然想让我相信,你在几分钟内就能成功地让他对你述说人生?”
我从未见过苏菲这么生气。
我将她拥入怀中,而我没有留意的是,这个动作让我的影子交叠上了她的。
“我根本没有天分,我什么都做不好,教授们不断向我重复这一点。我既不是爸爸梦想中的女儿(不,应该说不是他想要的‘儿子’),又不够漂亮,身材太干瘪(或太胖,针对不同年龄层的标准而异),算是好学生但离优秀的标准很远……我从来不曾记得从爸爸口里听过一句赞美,在他眼中,我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是美好的。”
苏菲的影子喃喃向我诉说着秘密,让我觉得和她更亲密。我握住她的手。
“跟我来,我要和你分享一个秘密。”
苏菲任由我把她带到白杨树旁,我们双双躺在草地上。在摇曳的树影下,气温微微偏凉。
“我爸爸在一个周六早上离开家,那天我正从学校做完劳动服务回家,因为开学第一个星期就被老师处罚。爸爸在厨房等我,告诉我他要走了。整段童年里,我都在责备自己,因为我没有成为一个够好的儿子、一个让爸爸愿意为我留在家里的儿子,我花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搜肠刮肚找出所有我可能犯过的错,想从其中找出我究竟是哪里让爸爸失望。我不停告诉自己,如果我是个优秀的孩子、一个能让爸爸骄傲的孩子,或许他就不会离开我了。我知道他爱上我妈妈以外的女人,但我必须为他在家中缺席扛下责任,因为痛楚是对抗害怕遗忘他的脸孔的唯一方式,也是让我记得他存在过的唯一方式,更是让我觉得,我和班上的同学一样,知道自己曾经有过爸爸。”
“为什么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
“你希望我们能互相信任,不是吗?这种一遇到情况失控就恐慌、一觉得失败就孤立自己的方式……我现在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不是只有言语能让人听懂他人无法说出口的话。你的小病人极度孤独,再放任他日渐衰弱下去,他会变成自己的影子。正是他的悲伤,指引我走进他的心房。”
苏菲垂下目光。
“我跟我爸爸之间总是有些冲突。”她坦言。
我没有回答,苏菲抬起头看着我,我们沉默了片刻。我听着头上的莺啼,仿佛唱出对我的责备,怪我没有把该坦白的话说完,于是我鼓起勇气:“我多么想跟我爸爸建立关系,即使会有冲突摩擦。然而不能因为一个要求过高的爸爸而不懂得何谓幸福,女儿就该和他走上同样的道路。等到有一天你爸爸病倒了,他就会懂得欣赏你这份职业的可贵。好了,你答应要在你家为我煎蛋卷的承诺还算数吗?”
苏菲的小病人没有出院。在他开始进食的五天后,并发症一一出现,我们被迫再度为他打点滴。一天夜里,他的小肠大量出血,急救团队用尽了一切方法,还是没办法挽救他的生命,最后是苏菲出面,向家属宣告了他死亡的消息。这个角色通常是由实习医生担任,但是当小男孩的父母走进三〇二病房时,她正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病床旁。
得知消息时,我正在花园休息,苏菲走来找我;我完全找不到恰当的字眼安慰她,只好紧紧抱住她。费斯汀教授之前在医院走廊上不吝给我的建议,此时萦绕在我心头,面对无力救治的病患和无力安慰的对象,我恨不得敲开费斯汀教授办公室的门,请求他帮助我,但我什么都不能做。
跳房子的小女孩站在我们面前,她定定地看着我们,被我们的忧伤撼动。女孩妈妈走进花园,坐在一张长椅上呼唤她,小女孩走到妈妈跟前,看了我们最后一眼。她的妈妈在长椅上放了一个纸盒,小女孩打开缎带蝴蝶结,从中拿出一个巧克力面包,妈妈则拿了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这个周末别排班,”我对苏菲说,“我要带你远离这里。”
妈妈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等我们。我尽全力安抚苏菲的不安,即使整段车程中,我不断重复要她不用担忧,但要见到我妈还是让她有些惊慌。她不停地整理头发,不是拉平上身的套头毛衣,就是抚平裙子的皱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长裤以外的服装,这种女性化的装扮似乎让她不太自在,苏菲以往的打扮都比较男性化,也为她带来了安全感。
妈妈细腻地先向苏菲表达欢迎之意,才将我拥入怀中。我注意到她买了一辆小车,是一辆没花多少钱的二手车,但妈妈对它很有感情,还帮它取了个滑稽的小名。我妈就是爱随随便便为各种物品命名,我以前还曾经被她吓到过,因为有一天她小心翼翼地擦拭茶壶,一边对着它说话,最后把茶壶放回窗台时,不但祝它有愉快的一天,还把壶嘴转向外,让它欣赏风景。她竟然还常常说我想象力太丰富。
我们一回到家,上述那只赫赫有名、为了纪念一位年迈阿姨而被命名为“马瑟琳”的茶壶,再度派上用场,一个淋上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已经等在客厅桌上。妈妈问了我们上千个问题,都是关于工作时间、烦恼及开心的事,而谈论我们在医院的生活也唤起了她当年工作的回忆。以前从未在晚上回家后跟我谈论工作的她,平实地描述着她的护士生涯,不过她总是对着苏菲诉说。
聊天当中,妈妈不断询问我们预计留到何时,而总算不再交叉双腿、挺直背脊的苏菲这时终于开口营救我,轮到她回答妈妈上千个连珠炮似的问题中的其中几个。
我利用这个空余时间,把行李扛到楼上去。就在我爬上楼梯的瞬间,妈妈叫住我,说她已经为苏菲准备好客房,并为我的床铺好了全套崭新的床单,然后她又加了一句,说不定那张床对现在的我而言会太小。我边笑边登上最后一级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