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克的梦想(第5/9页)
天气很好,妈妈提议我们在她准备晚餐时,出外透透气。我带着苏菲探索这座童年的城市,不过也没什么东西可以介绍给她。
我们沿着我从前走过无数次的道路走下去,一切都没变,走过一棵梧桐树,想起我曾在某个忧郁的白昼,用小刀在树皮上刻字。疤痕已愈合,而我当年骄傲地题下的句子,已被埋入深深的树木纹理中:“伊丽莎白好丑。”
苏菲要我聊聊童年,她是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想到要向她坦承我们星期六的活动就是去超市,这念头实在让我高兴不起来。当她问到童年每天的活动,我推开一间面包店的门,向她说:“进来,我让你见识见识。”
吕克的妈妈坐在柜台后方,一看到我,她滑下高脚椅、绕过收银台,冲进我的怀里。
是啊,我长高了?这是当然的啊,也该是长高的时候了。我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两颊的胡子没刮干净吧。没错,我真的变瘦了。大城市啊,住在那里对健康不好。想想看,要是医学院的学生都病倒了,谁去照顾病人呢?
吕克妈妈高兴极了,拿了一大堆她认为我们可能会想吃的甜点给我们。然后她停止说话看着苏菲,向我抛来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一副苏菲很美、我很幸运的神情。
我问她吕克的近况。我的老友正在楼上睡觉,面包学徒的时间与医学院学生的时间同样少得可怜。她请我们在她去叫醒吕克时帮她看店。
“你应该还知道怎样接待客人!”她说,然后向我使了个眼色,消失在门后。
“我们究竟该做什么?”苏菲问。
我走到收银台后方:“你要不要吃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
吕克到了,头发乱得跟打过仗一样。他妈妈应该什么也没跟他说,因为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我看出他比我老得多,同样气色不好,大概是因为脸颊上沾到的面粉。
从我离开后,我们就再没相见,而这长远的距离此刻横亘在我们之间,两个人都在找寻适当的字眼、任何适合在这个场合的句子。距离已经产生,必须得有人先跨出第一步,即使我们都同样腼腆。我向他伸出手,他对我展开双臂。
“浑蛋,你这么久都在哪里混啊?在我做出一个又一个巧克力面包时,你搞死了多少个病人啊?”
吕克脱下围裙,这下他爸爸可得独自应付面包了。
我们在苏菲的陪伴下慢慢散步。毫无所觉地,我们竟然默默走上当年友谊开始滋生的路途,在那里,我们的友谊曾经怒放、繁美如花。
学校铁栅栏门前,操场静静伫立。一株高大的七叶树树影下,我依稀瞥见一个笨拙的小男孩在扫落叶,老旧的长椅上已坐了人,我真希望能走进去,一路直直走到工具间去。
我将童年抛在这里,七叶树默默见证着,我曾使尽全力逃离童年。在八月中旬,每颗流星划过天际的瞬间,总是许下同样的心愿,我曾如此祈愿脱离这具过于狭窄的身躯,然而,为何在这个午后,我如此想念伊凡?
“我们曾在此做了许多荒唐事啊,”吕克用刻意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还记得我们有多好笑吧!”
“也没有每一天都这样吧?”我回他。
“是啊,是没有每一天都这样,但还是……”
苏菲轻咳,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再陪我们两个,而是想趁着太阳下山前的余晖,到花园走走的念头诱惑着她。她很确定能找得到路,反正只要直走就对了,而且,她也想趁机陪陪我妈妈,临走前,她如是说。
吕克等她走远了,才吹了声口哨:“你不无聊嘛,浑蛋,我多希望能和你一样,可以念书,还能骑骑旋转木马做做梦。”他说着,叹了口气。
“嘿,医学院可不是游乐场。”
“现实生活也不是啊,你知道的。总之,我们两个工作时都穿白袍,也算是有共同点吧。”
“你快乐吗?”我问他。
“我跟我爸一起工作,每天都这样也不容易,我学了一技之长,开始赚了点钱,还帮忙照顾我小妹,她长得可真快。面包店的时间蛮辛苦的,但我也没什么好抱怨了。是吧,我想我是快乐的。”
然而,昔日你眼中熠熠闪耀的光芒却仿佛快要熄灭。我感到你似乎在责怪我离开,怪我就此抛下你。
“我们一起过一夜,如何?”我提议。
“你妈妈已经好久没看到你了,还有你女朋友,你要把她晾在哪里?你们俩交往很久了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吕克。
“你不知道你从何时开始跟她约会?”
“苏菲和我的感情就像朋友一样。”我喃喃地说。
事实上,我真的没办法回溯我们第一次接吻应该算是什么时候。某天晚上,我值完班去跟她道别时,我们的嘴唇就这么滑过彼此,但我得记着问问她,是否她也认为这就算是我俩的初吻。还有一次是我们在公园散步时,我请她吃冰激凌,当我用手指为她拭去唇畔的巧克力时,她吻了我。或许我俩的友谊就是从那天脱轨的。不过,记得第一次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想跟她共筑未来吗?”吕克问,“我指的是比较严肃的东西。啊,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也许比较冒昧。”他立刻道歉。
“以我们没日没夜的时间来说,只要一周能共度两个晚上,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回他。
“当然,不过即使没日没夜,她还是挤出时间跟你共度周末,还跟你回这个穷乡僻壤来,这就代表了某种意义。你不该把她丢下跟你妈妈独处,而在这里跟老朋友闲话家常。我也希望能有个‘真命天女’,但学校里的漂亮女孩都离开老家,逃得远远的。而且,谁会想跟一个晚上八点睡觉、半夜三更起床揉面团的人共度一生?”
“你妈妈还不是嫁给了面包师傅?”
“妈妈不停地告诉我时代变了,即使大家还是要吃面包。”
“今晚来我家,吕克,我们明天就走了,我希望……”
“不行,我凌晨三点就得开始工作,我得睡觉,否则我没办法做好工作。”
吕克,我的老友消失到哪儿去了?你把我们昔日的疯狂藏到哪儿去了?
“你放弃当市长的梦想了?”
“要搞政治,可得受过一点儿基本教育啊。”吕克嘲讽地回答。
我们的影子在人行道上拖得长长的。求学期间,我总是小心提防着不要偷走他的影子,即使在几次非自愿的情况下,这种罕见的情况曾经发生,但我都会立刻把影子还给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我刻意领先他一步之遥,因为太珍惜这个朋友,所以我不想听到任何他不想对我说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