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第8/9页)
厄苏拉对伯格霍夫和那里的防空洞也都很熟悉。她的出现,对懵懂无知的伊娃来说,着实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于是,正像他们习惯了伊娃,他们也习惯了常跟在伊娃身边的英国小朋友。厄苏拉很满意,她只是个“小朋友”,好不引人注意。大家与她混得太熟,即便她带着几可乱真的假笑单独出现,假意逢迎那即将成就大业的伟大的人时,大家也不感到奇怪了。他理所当然地接受赞美。对自己丝毫没有怀疑,她想,多么不可思议的特质。
美中不足,聚会的生活是无聊的。海客咖啡馆和巴伐利亚餐厅的桌上蒸腾着热气,仿佛炉火上的烟。你很难想象这烟雾中的希特勒,会在几年后摧毁世界。
气温较往年同期冷了许多。雪像尘埃,像格洛弗太太撒在碎果仁派上的糖霜,扑扑簌簌地撒满了慕尼黑。马利亚广场上立起了超大圣诞树,四处是松针和烤栗的香味。节庆装扮下的慕尼黑有着英国难以企及的童话感。
霜冻的空气令人神清气爽,她向咖啡馆走去,心怀一个伟大的目的,也期待着喝一杯醇厚泛着泡沫的热巧克力。
咖啡厅里烟雾弥漫,与清爽的户外空气一比,愈发显得腌臜不堪。女人们都套着毛皮大衣。厄苏拉后悔没有穿希尔维的貂皮大衣来。这衣服她母亲从来不穿,如今就放在衣橱里白白被虫蛀着。
他坐在尽里一张桌边,身边仍是那几个平常见惯的拥趸。多丑的一群人,厄苏拉暗自笑道。
“啊,我们的英国小姐。”他一见她便招呼,“你好,亲爱的女士。”181他小指一挥,赶走坐在对面的一个随从似的毛头小伙,她坐下来。小伙很不高兴。
Es schneit,她说。“下雪了。”因为一直没有留意天气,此时他瞟了眼窗外。他在吃可丽饼182,看起来挺不错。但是当极度热情的侍者前来点单时,她还是选择了黑森林蛋糕183来配自己的热巧克力。味道好极了。
“不好意思184,”她喃喃说着,弯腰从包里掏出一块手帕。这是帕米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蕾丝包边,绣着厄苏拉的姓名首字母“UBT”,Ursula Beresford Todd。她礼貌地揩了揩嘴角的蛋糕屑,弯腰又把手帕放回包里,拿起了藏身其中的另一件重器。那是父亲在军中使用的左轮手枪,一把韦伯利马克五代。女英雄的心加速跳动起来。“醒来吧。”185厄苏拉沉静地说。这话引起了元首的注意,她又继续道:“曙光即将来临。”186
这是个排演了上百次的动作。只需一枪。关键是速度,不过在她拔枪瞄准他的心脏后,总有那么一瞬,时光里似乎浮动着一只泡泡,一切仿佛突然暂停。
直到她说“元首,献给您187”,时间才再度流淌。
四下枪套里纷纷拔出许多枪对着她。呼吸。射击。
厄苏拉一指扣下。
黑暗随之降临。
雪
1910年2月11日
咚,咚,咚。有人轻敲布丽奇特的卧室门,声音潜入她的梦境。梦中她身处基尔肯尼郡的老家,敲门的是她父亲的魂魄。咚,咚,咚!她流着泪醒来。咚,咚,咚!发现真的有人在敲门。
“布丽奇特?布丽奇特?”托德太太在门外急切地轻唤。布丽奇特画了个十字,半夜敲门准没有好消息。难道托德先生在巴黎遇难了?还是莫里斯或帕米拉生病了?她手忙脚乱地下了床。在阁楼冰凉的空气中,她闻到了雪的气味。她打开门,发现希尔维弯着腰,几乎抱成球。仿佛成熟的豆荚,就要炸开。“孩子提前了。”她说,“你能帮我吗?”
“我?”布丽奇特惊呼。布丽奇特虽然只有十四岁,可对生孩子的事相当了解,知道个中苦难。她没有告诉托德太太,她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分娩而死掉的。现在当然更不能提这事。她搀着希尔维回到楼下主卧室。
“不用去找费洛维大夫了。”希尔维说,“雪大,他过不来。”
“圣母马利亚。”布丽奇特惊呼,见希尔维忽然跪倒,双手撑地,发出了呻吟。
“恐怕孩子要来了。”希尔维说,“时间到了。”
布丽奇特将她拽回床上,开始了两人漫长、孤独的分娩之夜。
“噢,夫人。”布丽奇特突然喊,“她浑身都发青了。”
“是女孩?”
“脐带缠住脖子了。噢,耶稣基督。它被勒着了,这可怜的小东西,被脐带勒着了。”
“我们得救她。布丽奇特,我们怎么救她?”
“噢,托德太太,夫人,她已经去了。还没来得及活就去了。”
“不,这不可能。”希尔维说着挣扎坐起,血染的床单红的红、白的白,孩子与希尔维之间仍然连着那条生命线。布丽奇特呜呜咽咽的当口,希尔维强拉开床头柜抽屉,愤怒地在里面翻着。
“噢,托德太太,”布丽奇特边哭边说,“躺下吧,没用了。要是托德先生在就好了呀。”
“闭嘴。”希尔维说着,把那终于找到的东西高高举了起来——一把外科剪刀,反射着台灯灯光。“有备而无患。”她喃喃自语。“把孩子抱到灯下来。快。布丽奇特。没时间浪费了。”
咔嚓、咔嚓。
实践造就完美。
阳光普照高地
1945年5月
他们围坐在温室街上一家酒馆里。他们在多佛尔外的大路上拦招顺风车,被美军军官看见,将他们送到了皮卡迪利。他们不等飞机,提前两天在法国勒阿弗尔挤上美国运兵船回到了英国。理论上说这属于擅离职守,但他们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这是两人着陆皮卡迪利后走进的第三家酒馆,两人都承认已经醉了,但也都觉得不妨继续喝。那是周六,酒馆人满为患。因为身穿军装,那晚的酒钱两人分文未付。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战争结束的轻松和战争胜利的喜悦。
“来,”维克举杯说,“这杯敬还乡。”
“干杯。”泰迪说,“这杯敬未来。”
1943年他被德军击落,关进了德国东部的第六战俘营。幸而他不是俄国战俘——俄国战俘活得猪狗不如。与之相比他觉得自己的待遇还过得去。紧接着,2月初的一个午夜,战俘们被一阵熟悉的“Raus!Raus!”188吵醒,俄军东进,德军要向西撤离。晚走一两天,他们说不定就能被释放。然而命运多舛。那以后的两周里,战俘们忍饥挨饿,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苦寒中行进。
维克是个相当自负的小个子军官,任兰卡斯特轰炸机的导航员,飞机在鲁尔区上空遇难。战争令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睡在了一起。两人在行军过程中互相扶持,正是这扶持让两人活了下来。当然,也因为两人意外找到了一个红十字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