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第6/9页)

“我要去火车站接爸爸。”帕米拉回身进屋后,厄苏拉宣布。

她不是真要去接休。自从生日那天起,她与本杰明·柯尔就开始秘密私会。他成了她心中的本。他们在草地中、树林里、田间路上相见。(几乎是户外的任何一处。“还好天公作美,让你们这样搂搂抱抱。”梅丽面带夸张假笑,眉飞色舞地说她。)

厄苏拉意识到自己原来很会撒谎。(难道她以前不也是这样?)需要我替您去买点什么?或,我去路上捡野莓。如果暴露了,后果是否会很恶劣?“怎么说呢,我觉得你母亲会叫人把我杀了。”本说。(“他是犹太人?”她假想希尔维的反应。)

“还会杀了我的双亲。”他说,“我们还太小。”

“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厄苏拉说,“灾星下的恋人什么的。”

“不过我们可不会因为爱情而死。”本说。

“为爱情而死真有那么不值?”厄苏拉思索着。

“真的有。”

两人变得愈发“炽烈”,相见充满了笨拙的抚摸和呻吟(多半是他)。他说自己已经难再“压抑”,她不知道他在压抑的究竟是什么。难道爱情不正要求他们将自己完全交付彼此?她预料两人会结婚。如此,难道她要改信犹太教了?

他们走着走着就到了青草地,两人相拥着躺下来。真浪漫,厄苏拉想,虽然猫尾草挠着她的痒痒,牛眼雏菊又让她打喷嚏。本突然腾动身体,压在上面,令她觉得仿佛身处一口塞满泥土的棺木,更是很不舒服。他突然仿佛抽搐起来,她以为他就要死了,也许是内脏出血,便抚摸着他的头发,仿佛关切一个久病的人那样问:“你还好吗?”

“对不起,”他说,“不是有意这么做的。”(可是他做了什么?)

“我要回去了。”厄苏拉说。他们起身,出发前互相摘去了对方身上的花草。

厄苏拉心想自己大概错过了休的火车。本看了看表说:“他们肯定早就到家了。”(休和柯尔先生乘同一班伦敦火车。)他们离开草地,翻护栏进入田间路边的奶场。奶牛们被挤完奶,还没有归栏。

他双手扶她的腰,将她抱下护栏,两人又再一次接吻。分开时,恰好看见一个男人从奶场另一头通往树篱的地方横穿奶场走过来。他朝小路的方向,一路飞速小跑——破衣烂衫,看来是个乞丐。他在一丛草的根上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速度,三步并作两步往护栏的出口赶。

“这家伙样子真可疑。”本笑道,“不知他要去干吗。”

“晚饭已经上桌了,你怎么这么晚回来?”希尔维说,“去哪儿了?格洛弗太太又做了那个à la Russe(俄式)小牛肉。”

“莫里斯把狐狸打死了?”泰迪说,满脸写着失望。

就从此起,餐桌上为了死去的狐狸爆发了一场恶战,休心想,可它们是恶兽呀,他很想这样提醒大家,但场面已经失控,他不想火上浇油,于是只说:“晚饭时间,大家先别吵了,小牛肉已经够难消化了。”大家继续照吵不误。他试图忽视他们,兀自在小牛肉上猛力切割(心里揣测,格洛弗太太自己有没有尝过这道菜?)。于是突然传来敲门声时,他松了一口气。

“啊,肖克洛斯少校,”休说,“快请进。”

“哦,不,我不想打扰你们用餐。”他手足难安地说,“我就想问问你家泰迪有没有看见我家南希。”

“南希?”泰迪说。

“对,”肖克洛斯少校说,“我们找不到她了。”

他们不再去树篱、小路、青草地见面了。南希的尸体被发现后,休下了一道严格的门禁。即便没有门禁,厄苏拉和本也都被可怕的愧疚扰乱了心思。如果两人没有耽搁,按时回家,哪怕只提早五分钟经过奶场,就有可能救下南希。然而等这无知的两人东游西荡慢悠悠走回家时,南希已经死在了农场北角的牛槽里。于是,果真应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结局出现了死亡。南希成了他们爱情的牺牲品。

“这事是很悲痛。”帕米拉说,“但又不是你的错,干吗表现得好像是你造成的?”

因为的确是她造成的。她现在知道了。

冥冥中有什么破碎、分裂,闪电的长戟,划穿了膨胀的苍穹。

十月中旬,她去伊兹处小住。两人坐在南肯辛顿的俄式茶馆。“这里的常客全是右翼分子,”伊兹说,“不过他们的薄饼做得是真好吃。”那里也有一套俄式茶炊。(难道就是这套茶炊令她感到不安吗?因为它令人想起了科莱特大夫?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太荒谬了。)她们喝完了茶,伊兹说:“稍等片刻,我去给鼻子补粉。你叫人拿账单来,好吗?”

厄苏拉耐心地等待着,突然间,恐惧降临,仿佛一只猎隼,旋即来到眼前。她预感到即将发生的可怕事件里蕴藏着未知然而致命的威胁。在杯盘碰撞发出的彬彬有礼的轻响中,它向她逼近过来。她猛地站起身,碰翻了身后的椅子。她感到头晕目眩,面前仿佛起了一层迷雾。虽然尚未经历过轰炸,迷雾却使她想起了炸弹的烟尘。

她穿过迷雾,走出俄式茶馆,来到哈灵顿路,拔腿起跑,不驻足地跑到了布朗普顿路,又不知不觉跑到了艾格顿花园。

她觉得来过这里。她从未来过这里。

有什么东西,似乎恰恰躲在她视野的边界,躲在前方转弯的某个位置,而她无论如何无法将它缉获——又或许是它在试图缉获她。她既是猎人,又是猎物。恰如狐狸一样。她继续跑,绊在什么东西上,直接面朝下摔倒,磕破了鼻子。疼痛异乎寻常。血流如注。她坐在人行道上,剧痛使她哭了起来。街上本来没有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却突然从身后传来:“噢,天哪!您摔得真不轻。让我来帮您吧。您桃色围脖上都沾满血了。是桃色吗?还是三文鱼色?我叫德雷克·奥利芬特。”

她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声音。其实她不认识。过去似乎渗透进了当下,某处仿佛出现了断层。难道是未来渗入了过去?无论哪个都是噩梦,无论哪个,都像是她内心黑暗的景观成了真。里外调过儿,时间脱臼,这一点是肯定的。

她踉跄地站起,并不敢往四下望,不顾剧痛又跑起来。直跑到贝尔格莱维亚,终于再也跑不动了。这里也一样,她想。这里也来过。但实际上她没有来过这里。我投降,她想。无论那危险是什么,她都准备好了要坐以待毙。她在人行道坚硬的表面上跪下来,抱成一团,仿佛一只无洞可归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