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屡被罢官的官(第3/4页)

这样的奏疏真是史无前例。正如黄仁宇先生所指出,往常谏臣的批评都是对事,只有海瑞的批评是对人,更不要说还有那咄咄逼人的口气了!因此此疏一出,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海瑞的刚直也名震天下,“上自九重,下及薄海,内外无不知有所谓海主事者”。

嘉靖皇帝倒是看完了奏疏的全文。这样的奏疏他从未见过(也不会有人见过),便是出于好奇也会把它看完。但看完之后的震怒也可想而知。据说他当场把奏折摔在地下,气急败坏地狂喊:马上把这家伙抓起来,不要让他跑了!然而海瑞这一回做的事,实在太了不起了,连太监宫女都被他感动,心中很是有些敬佩。于是宦官黄锦跪下来不慌不忙地奏道:万岁爷不必动怒。听说此人向来就有痴名,上疏前就买好了棺材,诀别了家人,安排了后事。这个人是不会逃跑的。嘉靖听罢,长叹一声,又从地上拣起奏本一读再读。

据说嘉靖私心也认为海瑞所说是实。他曾多次向首辅[3]徐阶透露过这个意思。他把海瑞比作殷末的忠臣比干,却又不肯承认自己是纣王。他承认海瑞说的也有道理,却又认为自己年老病重,不可能再改了。因此他只有责打宫女来出气。这样拖了一段时间后,嘉靖还是下令逮捕了海瑞,交锦衣卫审讯,问成死罪。然而嘉靖又一直不批准海瑞的死刑,只是将他交东厂监禁。十个月后,嘉靖终于死去,成为一个已经知道自己过错却又“死不改悔”的皇帝。[4]消息传来,狱中以酒肴招待海瑞,祝贺他出狱有望,海瑞却放声号哭,继以呕吐,最后晕倒在地。

新君隆庆皇帝登极以后,海瑞被释出狱。现在他已成了更大的英雄,其声望之高,整个帝国无人不晓。他很快就官复原职,又一升再升,其职衔已于前述。事实上不升也是不行的。没有哪个吏部的官员胆敢反对这位举国瞩目的英雄人物步步高升,也没有谁会对他的品行道德提出质疑。这样,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海瑞一步步地升了上去,直至升到应天巡抚,然后因遭弹劾而被迫辞职。

海瑞的第三次罢官完全是他自找的。

依照内阁和吏部的想法,对海瑞的最好的安排,是让他担任一种品级较高而实权较小的职务,把他当作一个活化石供在庙堂之上。这样对大家和他自己都比较合适。[5]因为他那种精神固然可嘉,做法却不可效法,也不宜提倡。如果大家都像他那样,动不动就直言犯上,提出让人无法接受的尖锐批评,则朝廷体统何在,官府体面何存?一个开明的君主和时代应该允许人们说话,但这种开明只能是一种装饰,一种点缀,不能太动真格,而海瑞上书这种事也只可一二,不可再三。再说,像海瑞这样连皇帝都敢骂的人,放到哪个要害部门都是麻烦。万一闹出什么乱子来,不但大家脸上不好看,对海瑞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内阁和吏部的安排,亦无妨看作对海瑞的保护。

然而海瑞却不领情,他的责任心和使命感都不允许自己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他不理解朝廷为什么对他表示了足够的尊敬却又不给予信任,也不能满意于在一个又一个体面而又无聊的闲职上耗费光阴。于是,他决定表示抗议。或者说,将内阁一军。他的机会很好,这一年(公元1569年)正好是所谓“京察之年”。京察是一种对京官的考绩制度,这种考绩每六年举行一次,届时四品以上官员都要作出自我鉴定。海瑞便趁机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宣称像他这样不能为国家作出重大贡献的官员,其实应予革退,颇有些“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味道。

内阁和吏部拿这个咬不动、煮不烂、杀不死、吓不怕又死不开窍的怪人毫无办法。他们甚至弄不清这个边远外省来的书呆子是真天真呢,还是假天真。说他不天真吧,他居然以为只要对他委以重任,凭着他那一身正气和勇往直前的精神,就能肃清天下流弊,整顿官场颓风。说他天真吧,他似乎又知道以退为进、讨价还价的办法。但不管怎么说,海瑞这时声望正隆,没有人当真胆敢罢黜。既然不能罢黜,那就只能给他一个实缺,任命他为应天巡抚,驻地苏州。何况,外放也有外放的好处:不在皇上和内阁的眼皮底下,眼不见心不烦,耳朵也要清净一些。

海瑞决心大干一场。他要扬善惩恶,移风易俗,作出一个榜样来。这种先声夺人的气势让许多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闻风丧胆。缙绅之家纷纷把朱漆大门改成黑色,以示素朴,弄得苏州城里好像家家都在操办丧事。气焰嚣张的江南织造太监也夹起了尾巴,把自己的轿夫由八人减至四人。但海瑞仍觉得很不过瘾,他下令:境内的公文,今后一律使用廉价的纸张。公文后面不许留有空白,以免浪费。他甚至干预官民的私生活,就连佩戴奢华的首饰和嗜吃甜美的零食,也在禁止之列,被禁的项目从忠靖凌云巾、宛红撒金纸,一直到斗糖斗缠和大定胜饼桌席。这些规定显然未免失之琐碎苛细,但海瑞不这么看。他坚持认为,根据“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原理和“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准则,在道德风尚方面所有行为都并无大小之别。再小的善也应褒奖,再小的恶也应遏制。定大局须从做小事入手,因此这些小事也是大事。道德的重建如不能落实到具体的事情上,那就将是空洞的口号。

事实上海瑞整顿吏治的计划正是通过一个个可操作的具体规定来实施的。比方说,为了整肃江南士大夫出入官府互通关节的风气,他规定:凡乡绅、举人、监生等到衙门拜见官员,或投递书信,必须进行登记。登记的内容包括谈话的要点和书信的节录,官员出行则要记载行踪和言论。凡不让登记、所记不实或事后篡改者,官员和登记者都要受到处罚。对于过往的官员,海瑞也不客气,规定他们均应自雇人夫和船只,地方上只负责补贴费用。而且,如果二等的官坐了一等的船,只给他二等船钱;可坐一条船却坐了两条船的,也只给他一条船钱。海瑞认为,这样既可以使那些逢迎拍马的人无从下手,也可使那些借出巡之际搜刮民脂民膏的人一无所获,还可以一正官场的风气,因此应予坚决地执行。

海瑞雷厉风行地推行他的廉政措施,义无反顾,斗志昂扬,全中国的官场却是一片哗然。人们因海瑞的举措大惊失色,义愤填膺。几乎所有官员都一致公认从来未见过如此怪僻、乖张、不近情理的封疆大吏,居然视自己的僚属和过往的官员为寇仇。京师和外地的官员到了海瑞的辖区,如同进入敌国;下属的官员一举一动都要登记在册,简直形同囚犯。这样古怪的巡抚,当然无法见容于官场,弹劾的奏章也就不断地送达御前。给事中舒化的奏章还算客气,说海瑞早年以风节称著,不失鲠直之臣,但政令乖谬,“恐非人情”。戴凤翔的攻击就要猛烈得多,甚至指控他犯有谋杀罪,因为他的一妻一妾曾在一个晚上同时神秘地死去。尽管海瑞答辩说其妾是八月十四日自缢,其妻则是八月二十五日病亡,并非死于同一天。但日期如此之近,已足以让人疑窦顿生。何况大家都相信,海瑞的家庭出现悲剧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是如此地乖谬怪僻和不近人情。甚至对于海瑞会有这样的性格大家也不奇怪,因为他原本就是帝国最南端化外之地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而且还可能是一个少数民族,一个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