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口福与欢乐指南
余遍历诸邦,无有如胃既顽且固者。
——张打田
凡属地球上可吃的东西,我们都吃。我们也吃蟹,出于爱好;我们也吃树皮草根,出于必要。
——林语堂
美食的道路
战国养士之风盛行,故有食客蜂聚孟尝君这样的“鸡鸣狗盗之雄”的门下,自然不只是为了求一饭之饱,而是要“出有车”“食有鱼”。可见那时饮食的精致和吃饭的级别就逐渐高了起来,尽管在今日看来仍嫌粗糙,要是我们去吃的话,肯定觉得寡淡不过瘾,更不用说其丰富有味与否了。固然饥年的饭食是不应该算在其中的,到那时我们只有赶快去觅野菜充饥果腹,只要不吃观音土就属万幸了。如果只识野菜之名而未见其貌,我们可以找一个认识它们的捷径。朱元璋之子朱橚尽管没有饿肚子的机会和经验,但还是颇为老百姓着想,或许他认为老百姓饿饭实在是不免的,不能高招救他们于水火,便著成《救荒本草》两卷,考校可食的野生植物四百余种,并亲自绘图注疏,以备饥岁救荒。而明末江西人鲍山之撰《野菜博录》卷更是难得,他生活在明末饥荒连年的时代,为备救荒,而将在黄山白龙潭上居住七年所尝野生蔬菜,评定品级,别其性味,详其调制方法,并图绘其形,编成是书。他的艰辛冒险程度堪与神农尝百草相比,其功德虽不及神农——当然你如果说一个神化的神农哪能与实在的鲍山相比,我也无话可说,或许一不留神还会赞同你的观点——亦算得光前裕后,泽惠来者。只要我们想一想1959—1961三年大饥荒所造成的大灾难,就知道做一个食客也是要有警惕性的。因而当某年我在文物市场买到解放军总后勤部军需部编的《中国野菜图谱》时,就有如逢故人之感。林语堂说,“我们也吃树皮草根,出于必要”,但我要更明白地说,吃树皮草根是为了活命。
我们的川菜现在虽然风光无限,但据我查阅陶振纲、张廉明编著的《中国烹饪文献提要》,有关川菜的记载以及川人所写的烹调饮食方面的著作之少,却使我吃惊不小。就是唐宋两代,成都游赏之盛、宴集之多,也是其他城市不能比拟的,本应有饮馔记载和文献留存,惜乎有关文献星散零落,极难搜寻。唐代的成都名医昝殷所撰《食医心鉴》,主要是食疗著作;《升庵外集》里有杨升庵关于饮食的记录,或因其兴之所至而有些不经;至于说李化楠、李调元父子编著的《醒园录》,记载的全是江浙饮食习惯,与川菜并无干系。只有公元1909年成都通俗报社出版的简阳人傅崇矩编著的《成都通览》里有专门记录。这说明四川人包括成都人只是饮食上的实践者,并不是将其扩而散之的理论家,以至于川菜在清末民初之前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当然你会引出左思《蜀都赋》里的记载来反驳我,因为他说“乐饮今夕,一醉累月”,但此处所论者也多及成都饮酒之盛况,而不及肴馔之珍美可口。更要命的是不够系统而实用,因为饮馔是带有做工、品尝等操作性很强的活计,最终变成可以传诸后世的美味,单靠几个形容词对美食的努力是不够的。
至于苏东坡的《菜羹赋》《老饕赋》虽夸张得厉害,写得也不错,但终究不是像烹调著作那样将饮馔可以推而广之的东西,当然按自己的理论亲自下厨做出来的“东坡羹”“玉糁羹”想必可以吊起好吃鬼的胃口,但终究未能留传下来。这就像禅宗的生命体悟型教育,虽然偶尔可使一二人得道,但众多的到底是不能得道,“东坡羹”“玉糁羹”因其功夫独门,而无慧者,以至无有真传留世。当然他在谪贬黄州时,闲来无聊——据此看来,苏东坡遭人生第一次挫折便学会了一点韬光养晦,满腹经纶的他一定知道《周易》所载的“无攸遂,在中馈”的“教导”,换成今天的话来说,便是无所作为,在家做饭菜供食上祭而已——就将选猪肉、烧猪肉弄成十三字诀以广流传,其精髓是“炖肉要肥而不腻,而不烂。猛火烧,微火炖,蹄筋不嚼可以吞”,而且他还有两句诗来说猪肉的好处:“算来惟有猪肉好,可惜世人生吃了。”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他以另外的方式参与了我们今天川菜百格百味的饮食生活。他响亮的名声和独特的魅力成了人们将好吃的菜附会于他的理由,苏东坡自己也未必尝过的“东坡肘子”“东坡墨鱼”“东坡豆腐”却大借其光,无论通衢大都,还是边鄙小邑,都有冠名“苏东坡”的名店或名菜者,算是他对饮食的一项普及性贡献。
譬如民国时期成就有一家店名为“味之腴”,就是按苏东坡上述“指示”来做的,他们的主菜是“东坡炖肘”和凉拌鸡丝(鸡块),一肥一瘦、一醇厚一麻辣、一一嫩、一助餐一下酒,二者之搭配相得益彰,以它们压阵而配以一二十种经济小菜即可成席,既可小酌也可办席,其风靡成都是必然的。主菜“东坡炖肘”不同之处在于与全鸡合炖,用鸡汁原汤炖肉,汤内拌以汶川大雪豆熬,浓而不粘,色白味鲜,用文火慢煨,讲究火功。如此一来,苏东坡“肥而不腻,而不烂”的教导就做到了。而“东坡炖肘”的调料之原料,是温江的好窝子油加宰细的用油酥过的郫县豆瓣,以及味精、花椒面、芝麻粉,混以熬炼的红油,又稠又黏,既浓又香,极又引起食客的食欲。但在餐饮业繁荣的今日,也极难吃到像这样味道醇美的“东坡炖肘”,看来苏东坡的“指示”是指导“东坡炖肘”的思想理论基础。
自然,我们是个一贯于且善于慎终追远的民族,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们也喜欢转弯抹角将其牵连上,以显示我们对权威的崇奉。譬如寻常有点文化的人知道鲁迅说过,人类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真正的勇敢者。读过点《庄子》便知道有个著名的屠夫庖丁,把杀牛完全搞成了一门艺术,从动物解剖上升到了美学高度,与饮食是有点关联的。懂点饮食文化的人,会说易牙是我们烹饪之主,至于他为获得宠幸,将儿子熬了汤送给齐桓公喝,这道空前绝后的“高级珍肴”,尊其为祖的人大多是想免提的。当然,为了“长自己的志气,灭他人的威风”,不妨说我们吃也吃得比你们那些茹毛饮血的蕃人时间久远,易牙都还不算烹饪的老祖宗,都是从活得有点让人纳闷的彭铿,即我们的彭祖那里学来的,而如果彭祖从小就会烹调的话,那么我们的饮食文化无疑要往前推进一千年。除此之外,我们尚可拿出“烹调之圣”伊尹来“充实”我们的烹调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