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欲望(第4/8页)

“所有那些树,”她说,“树叶肯定有一个具体的数目,但是没人知道到底是多少。永远没人知道,但有一个数字非常真实。”

说罢,她转身走开。

诗人跟进屋里,见她坐在墙根下,抱拢双膝一声不响。

“怎么了,你?”

“我们也许,”她说,“并不是爱情。”

他走近她。但她走进里间,关上门。

她在里间说:“你能告诉我吗,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他还在外间:“哪些女人?”

“所有你喜欢的那些。和她们在一起,你也会感到快乐和兴奋的那些。让你幻想的那些,让你幻想和她们做爱的那些。”

他推开里间的门,看她:“你没有宽恕我。”

“不是这个意思。”

他走进来,走近她:“你说过你原谅我了,你说你理解。”

她走开,走出去:“不。我只是忽然不明白,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诗人回答不出。

她在外间:“你需要我,你也需要她们。你否认吗?”

他在里间:“我不否认,但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爱你,这你知道。”

“我知道吗?可怎么证明?用什么来证明?”

“我想这不需要证明。”

“但这可以证明。我是性的实现,而她们只是性的幻想,对吗?”

他站在里间的门旁:“可我爱你,我们除了性更重要的是爱。”

“那,你对她们为什么不是爱?因为你对她们的幻想不能实现,是吗?”

“我不会与我不爱的人有性关系。”

“你可以与你爱的人有性关系?”

“当然。这是问题吗?”他走近她。

“这不是问题。可这正是我与她们区别,也许还是唯一的区别。爱与不爱,请问,还有什么别的区别吗?”她走开,又走进里屋。

很久,两个人都再没有说什么。在我的印象里,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太阳升到了很高的位置。

她在里间:“是不是说,爱情就是,性的实现?是实现性的一条稳妥的途径?”

她在里间走来走去:“是不是说,你的爱情仅仅由性的实现来证明?”

她在里间,在窗前停下:“还是说爱情仅仅是,受保护的性权利,或者受限制的性权利?”

她离开窗前,走到门边:“如果你的幻想能够实现,我和她们的区别还有什么呢?”

他在外间,面壁喊道:“可我并不想实现,这才是区别。我只要你一个,这就是证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说,“就不会是不想实现,而仅仅是不能实现,或者尚未实现。”

诗人糊涂了。我想,这很可能就是诗人常常对自己的追问和回答,实际上诗人的每次的追问也都是结束于这样的糊涂之中。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诗人问,“爱情是什么?”

“我曾经知道,”她摇摇头说,“但现在忘了。”

“那么曾经,对你来说,我与许许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区别是什么?”

“看见他们就想起你,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

在我的迷茫里或在我的羞愧中,诗人走向阳台走得很慢,他的恋人从里间走到外间背墙而立,看着他。在我的印象中,或在写作之夜,诗人站在阳台上伏在栏杆上,他的恋人慢慢坐下坐在外间屋的墙根下抱拢双膝,直到落日西沉,直到暮霭四起,直到苍茫之中灰色的楼群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岗……

117

L的恋人离开了L。——这就是“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吗?

离开,那过程必定很复杂,但结果总是很简单。

就像一棵树,在暴风中挣扎,在岁月中挣扎,但如果折断那只是霎那间的事,“咔嚓”一下简单得让人伤心。或者它焚毁,或者名被伐倒,结束都太简单。结束总是太简单,也许全部的痛苦仅在于此。

她给他留下一封信。只记住其中一句就够了:“你从来就

不是爱我,我现在已经不再爱你。”

(我有时猜想,画家Z想起死来便不知所措,必也是因为害怕这简单。千般万般都不免结束于一秒,这太滑稽,至少不够严肃。)

L的恋人去了哪儿,我想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离开了诗人。她可能回到了南方,也可能还在北方,可能在很远,也可能很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没有留下地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个人想去找他离去的恋人,但是不知道她在哪儿,只知道毫无疑问她就在一个叫作地球的地方。

不用说诗人痛不欲生,饮食无味,长夜难眠。但这是诗人L的历史上最为纯洁的一段时期。他不再注意别的女人,一心只想着一个姑娘。走在街上,他甚至分辨不出男人和女人,只能分辨出人山人海之中并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所有美丽的女人都不再能引动他的幻想,他只幻想独一无二的那张面庞、那道身影,幻想着那片笑声随时会从哪儿钻出来,那缕气息于是扑面而来。

L迷茫地在人群里走,幻想也许只要一转身,她就在他身后,朝他微笑,或委屈地看着他怨他怎么就一直没有发现她。

L木然地排在车站上等车,车来了,他幻想也许车门一开她就从那趟车上下来,然后车走了,车站上只剩下他和她默然相对……

下雨了,L在路边商店的门廊下躲避,眼前五颜六色的雨伞碰碰撞撞仿佛在浪上漂流,他幻想也许哪一顶雨伞忽然一歪她便瞬息出现,他冲进雨中,她低头不语,雨把他们淋透他们毫无知觉……

L站在烈日下,靠在路边一只发烫的果皮箱上,垂目看着马路面上滚滚而过的车轮,他幻想猛然感到有一辆自行车似曾相识,定神想一下,不错那就是她,在千万辆自行车中他也能认出她的那一辆,他追上去,她如果不停他就一直追下去一直追到精疲力尽趴倒在马路上,那么她就会停住就会回来……

但是说什么呢?真要见了她说什么?怎么说?说“你别离开我”?可凭什么?说“因为我爱你”?但是怎样证明?说“因为我只爱你一个”?当然,敢这么说,诗人敢说这不是假的。但是敢说“我只对你一个人有欲望”吗?敢说“只有与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快乐,别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不可能让我心动”吗?敢吗?那是真的吗?我能不能真的是那样?诗人在我的心目中是诚实的化身,所以L,就便在他最为纯洁的那段时期里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个欲望滔滔的家伙,让他心神向往的女人绝不止一个,不止十个、百个。说“我只是好色而已,幻想纷纭而已,但我不是个胡作非为的家伙,我信仰专一的爱情”?简直连这一点诗人都不敢确定了,他越想越糊涂,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可真是捉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