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欲望(第5/8页)
诗人独自走在暮色里。河岸上漫步着对对情侣。诗人眼前倏地出现一幅可怕的幻景:某一对情侣中的一个竟是她,他认出了她同时她也看见了他,她不由地站下来,那陌生的男人并不理会继续往前走,她与他四目相对欲言又止,那陌生男人不明缘由在远处喊她,她来不及说什么或简单地说一句“你还好吗”就匆匆走了……
诗人走在河边。落日涂染着河边砖砌的护拦,上面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他在“鸟儿”和“波浪”旁坐下,心里满布恐惧。落日在河的尽头隐没,两岸的房屋变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鸽子飞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继尔消失,但汩汩不断的声响并不在黑暗中消失。诗人的恐惧愈演愈烈,与其说是害怕那幅幻景成真,莫如说是害怕那幅幻景永不磨灭。我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真正的恐惧,是对恐惧的恐惧。诗人因此明白,他恐惧的是那幅幻景从今以后总要袭来,在所有的时光里都潜伏着那可怕的景象。而且那幻景还会逐日发展、丰富,幻景中她向L投来的目光日益冷漠、遥远,她向另一个人投去的目光日益亲近、温馨。在这两种目光之间生命霎那间失去重量,世界显露其无比的不可信任,仿佛只要人们愿意转过脸去就可以使随便什么都变得分文不值。心血枯焦也是枉然,不过像一张被没收的伪币。在这幅图景里,恐惧必不可免地走向怨恨。“这个薄情的女人!”“这么轻迁易变的人心!”“这个人皆可夫的骚货!”……我能听见L心里的千声咒骂。
路灯亮了,星星亮了,月亮又使河水泛起波光。传说那夜晚河边有一个醉鬼躺在河堤上又哭又骂,我想那就是诗人。街上的人少了,路上的车没了,河边的对对情侣都离去了。夜静更深,如果河岸上有个疯子骂不绝口闹得附近的居民不能入睡,我想那就是诗人L。如果忽然,那个醉鬼或者那个疯子停止了哭骂,骤无声息,我想那必是因为L骂到“人皆可夫”之时想起了自己是不是“人皆可妻”(不是在行动中而是在他的幻想里)?诗人在我的愿望里是诚实的化身,所以他会想到这一点,因而忽然明白他的恋人为什么总是问:“那么,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区别!就像生与死的区别!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她对诗人来说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没有区别,为什么她的离去会让诗人痛不欲生?如果她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她那天在美术馆里要是推开了左边的门,诗人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痛苦了呢?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什么是专一的(忠诚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如果那是普遍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类又为什么要赞美它?如果幻想纷纭(或欲望纷纭)是真实的、不可消灭的,人类又为什么主张专一的爱情?如果爱情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又为什么只应该一对一呢?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那必是由被抛弃者的痛苦奠基起来的赞美,是由于人人都可能成为被抛弃者才广泛建立起来的主张。我想:那是害怕被他人抛弃,而对他人预先的恭维和安抚,威吓和警告。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如果“专一”只是对他人的要求,而不是也对自己的控制,这专一为假。如果“专一”不管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只是出于控制,这专一为恶。如果欲望纷纭为真,又为什么要控制,为什么不允许纷纭的幻想变为纷纭的现实?但如果那样,爱情又是什么?爱情与性欲与嫖妓的区别何在?人与兽的区别何在?爱情的不可替代的勉力是什么?这人间为什么,除了性之外又偏偏有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呢?偏偏有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而且被赞美,被渴望,被舍生忘死地追寻?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和诗人百思不得其解。
诗人的咒骂于是转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坚信自己是个好色之徒是个淫荡的家伙,无可救药。河岸上的野花在黑夜里含苞待放,万籁俱寂,甚至能听见野草生长的坦然之声。诗
人忽然亲切地感到,他活着并不使这世界有丝毫增益,他死了也不会使这世界有丝毫减损,他原本是一个零。但这个活着的零活得多么沉重,如果这个圆圆的零滚到河里去趁黑夜漂走,那个死去的零将会多么轻松。诗人想到死,想到死竟生出丝丝缕缕的柔情,觉得轻爽、安泰,仿佛静夜中有一曲牵人入梦的笛萧。
早晨,人们在河岸上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高烧,说胡话,叫着一个显然属于女人的名字(就像Z的叔叔的话语中,时隐时现的那个纤柔的名字),我想:不管他是谁他必是诗人。人们把他抬到了医院,我想:不管他是谁他完全可以就是诗人L。那家医院呢,我想,不妨就是F医生供职其间的那家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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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你没想过死吗?”
“想过,想不大懂。”
“就像睡着了,连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毫无知觉。”
“但那是你醒后的回顾,是你又有了知觉时的发现。而且那时你还会发现:一切都存在,毫无改变,那段毫无知觉的时间等于零,那圆圆的零早已滚得无影无踪了,等于从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来。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不要再醒来,那就是死。多么简单哪F医生,那就是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是说绝对的虚无,是吗?”
“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对,绝对的虚无,一切都没有了。F医生,那是多么轻松呵!”
“首先,什么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没有轻松……”
“随便,那无所谓,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没有那回事。绝对的虚无根本不可能有。”
“怎么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么会是绝对的无呢?”
病房之夜,间断地传来病人凄厉的呻吟。寂静和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静与寂静之间显得鲜明,寂静在呻吟与呻吟之间显得悠久。
“有,才是绝对的。依我想,没有绝对的虚无,只有绝对的存在。”
“F医生,那……死是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又一次开始,另一种开始。也许恰恰是醒来,从一种欲望中醒来,醒到另一种欲望里去。”
“为什么一定是欲望?”
“存在就是运动,运动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欲望。”
“呵……我可不想再要什么欲望,不想再有任何欲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无,那都是欲望。”
“我不如是块石头。”
“石头早就在那儿了,你劳驾低头看看这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