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和夜的旅人(第10/10页)
“球绘,你就是这身穿着走过来的?”
我问道。她听了说了声“不是”,用手指了指地上,地上凌乱地堆放着她脱下来的外套、毛衣和长筒丝袜等。
接着球绘便一声不响地呆在了那里,仿佛处于休克状态似的。
“球绘,到我家去吧。”我说,“我会叫妈妈给你家打电话的,你可以一直住在我家的客房里,你可以一个人待在那里,关着门也行。”
球绘没有回答。房间里太暗了,我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过于冰冷的氛围使我很焦急。我给她披上外套,把其他衣物裹成一团抱在怀里,带着她走出了房间,然后叫了辆出租车回家。路上,球绘好几次回过头去。我不知道她回过头去看什么,只注意到那双冷冷的眸子,一直呆呆地望着往后退去的风景。
由于母亲的一再劝说,再加上坚决表示暂时不想回家的球绘的执拗,球绘的父母表示同意了。于是,球绘就临时在我家住下了,住在了客房里。
那处只有哥哥、球绘和我三个人知晓的公寓一居室住房,我一个人将退租等所有的善后事宜都办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把屋内的一些财产用具设法处理掉,租赁合同也妥善地解除了。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把我累得不行,将退回来的租金就权当劳务费收了下来。租的时间很短,又是突然提出解除合同,再加上哥哥搭了个架子,在墙上开过洞,所以拿回的押金数额也很小。
哥哥已经死了,球绘也在我家安定下来,现在把在外面租房的事告诉两个人的父母应该也没问题了。但是,我不想因此再度勾起球绘对那处房屋的寒冷的回忆。
也许,这是我对自己原本不把球绘的生死挂在心头的一种赎罪行为吧。
回到家里,恰好是吃晚饭的时候。球绘坐在餐桌边,被父亲和母亲围在中间,宛如女儿一般。她对我微微笑道:“这么晚才回来呀,来,吃饭吧。”
父亲等不及,已经开始吃了。整个房间热气腾腾的,母亲用汤锅夹紧紧夹着汤锅端到了桌子上,笑着说:“这是球绘最喜欢吃的咖喱鸡哟。”
我落座后,将饰有缎带花的大纸包递给球绘,对她说:“给,送你的礼物。临时得了一笔钱。”
父亲莫名其妙地拍起了手。
球绘微微眯缝起了眼睛,微笑着说:“好像过生日一样。”
雨变成了雪,悄无声息地积了起来。
球绘说要睡在我的房间里,我说还不如一起在客房里边打FAMICOM[1]边睡吧。
球绘穿上了我送的蓝色睡衣,坐在旁边的被褥上,看上去暖暖的。屋里很暗,只有窗外下着雪的屋外显得白茫茫的。电视画面一闪一闪地映照在被褥上,正在播送的新闻说,今晚东京也有大雪。
“去年可是没下雪呀。”我说。
“啊?没下雪吗?我没心思留意,完全记不得了。”球绘笑着说道,“真是很奇怪的一年呢。像做梦一样。我的状态是不是比去年好些了?”
“看上去像是好些了。”我笑道。
“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球绘说道。她指的是哥哥。
“那个人肯定已经不是人了。”
我这句话,包含了所有的意思。对我而言,哥哥不过是一个印象很深的青年而已,但由于他死得太突然,而在去世前他一直是我行我素,活得有滋有味,因此在我心目中就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存在了。
“回想哥哥生前的情形,比如他的笑脸、他的声音、他睡着时的神态,我的心情总会变得非常奇特,像是有一种眩晕感。他真的存在过吗?若是存在过的话,他的存在真的是无法替代的吗?我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你也有这种感觉?”球绘问道。
“我想莎拉一定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说道。
“与他有关联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胜者到底是莎拉呢,还是球绘?有一瞬间我在脑子里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一问题。恐怕很难决出胜负。两个人都是因为他而走到了自己也没料到的地步。
“这一年来,我想了很多。我在想,我怎么会到了这样的境地呢?”球绘说,“那一天,在机场坠入了情网后,当我察觉到时,已经处于这样的境地了。我身边一切都已荡然无存,只有不断前行的夜的深渊了。我一点点开始明白了该从哪里着手来处置,但这一切都是虚空。那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我不是说他存在的意义。这样一想之后,心绪也就有些平静下来了,能安稳地睡觉了。”
我脑子里呆呆地不断回想起刚才见到的莎拉,以及容貌熟识亲切得让人心悸的她的儿子的场景。也想起了这一年来我一直在观察着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心绪黯然的球绘的岁月,想起了在她身旁同样度过了这一特殊时期的我自己。
我钻进了被窝,对球绘说:“我说呀,球绘,我们的这一年可真是不平常呀。在人生的旅程中,其空间和速度竟都有如此的不同。好像被关闭在了里边,非常安静。事后回过头来看一下的话,一定会显出独特的色彩,这一段人生。”
“一定会吧。”球绘说道。她也钻进了被窝,趴着将手从下颚处伸了出来,露出了睡衣的袖子。“就是这种深蓝色呀。这种眼睛、耳朵和话语都会集中在上面的、一种被封闭起来的夜晚的颜色呀。”
雪还在下。我们俩脸对着屏幕,出神地玩着FAMICOM,不一会儿,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我惊醒过来向身旁一看,显像管的光亮映照着球绘的脸,她像是壮志未酬一般,一个手握着遥控盘,半个身子露在被窝外。夹杂在持续不断的低低的游戏音乐中,可以听到她呼呼的轻轻的鼾声。
她睡着时的神情很奇怪,宛如在哭泣似的,显得落寞而单纯。这和一年之前,并且和小时候的神情,都没有丝毫两样。
我把被子盖在了她身上,关掉了电视机。于是屋内变得一片漆黑。窗外依然在不断地下着雪。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几许朦胧的微明的雪的光亮。
我含含混混地低声说了句“晚安”,钻进了被窝。
[1]日本任天堂游戏机公司推出的一款游戏主机,名为“任天堂家庭电脑”(Nintendo Family Computer),简称FAM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