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和夜的旅人(第8/10页)
“可不是?”我笑道。
球绘的父母对于哥哥与球绘的交往反对得那么坚决,这点好像连他们自己也没料到。不过仔细想想,换了是我,肯定也不愿意将自己花了钱让她又学钢琴又学英语口语的独生女交给一个一看就知道是滥交女友的男人。
不管是在他们俩神不知鬼不觉地深深相爱的期间也好,还是事情暴露被严格管教起来之后仍然偷偷约会的期间也好,我都在观察着他们。这一环境的差异可谓光明与黑暗一般截然不同,但我发现哥哥能从这巨大差异中找出乐趣,球绘也在瞒着父母行事中感到一种令人怦然心跳的惊险刺激,他们俩都显得挺幸福。
电话响两声挂断,是球绘要哥哥打电话过去的暗号。
听到这一暗号,哥哥便喜滋滋地向电话走去。
哥哥是遭遇交通事故,送到医院抢救时死的,然而这碰巧是他瞒住了家人偷偷去跟球绘约会的路上发生的事。我父亲是大医院的外科医生,要是知道他到哪里去的话,事发之后若立即送到该医院去,说不定能保住性命。
世上还有什么事回想起来叫人如此揪心的!我觉得球绘之所以情绪那样低落,是因为事故发生在她“等候”的时间里。球绘等在车站前面的一家咖啡馆里。这是一家很多人都用来等人的、明亮的咖啡馆。咖啡已经续了好几次杯,蛋糕吃了两个,喝了柠檬汽水,吃了冰激凌……一直等了五个小时。然后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获悉了男朋友的死。
事后,球绘这样说道:“自己的胃里仿佛变得一团漆黑,就如同一个黑洞,随便把什么放进去都没有感觉,不管有多少,不管是什么,都可以装进去。心却一直紧盯着门口。就算去翻杂志,也一点都看不进去。眼睛只是焦躁地一页页扫过去而已。脑子里只想到芳裕坏的一面,把这一面越放越大。于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这一黑暗面在体内慢慢地扩大,蔓延到了所有的角落。就是这样的感觉。我拖着被这些黑色的东西死死压住、几乎站不起来的身子回家的时候,已是夜里了。我心想,回到家后就在床上等他的电话吧,应该是有原因的,只要能说上话就会明白的。当时,我只是这么想。”
她述说的是等待的时候,受到压抑封闭时的心境。
“那,我们就走吧。”研一站了起来。
“嗯,总之,你把钱还给了我,我感到很开心,好像做梦一样。”我说道。
研一笑道,别说得这么严重。我跟在研一的后面,穿过沙发间的空隙,走过地毯,朝门口走去。眼睛还在东张西望,希望能见到莎拉。正在此时,我发现在前台有一个金发女子,背对着我站在那里,从背影上看很像莎拉。服装、发型和身高都像。
我对研一说:“对不起,我见到一个熟人,就在这里跟你再见了。”
研一说了句“你要是再听到什么传闻的话告诉我”,就走了。
我犹犹豫豫地走近那女子,为了想要看清她的模样。地毯软软的,走在上面感觉怪怪的。我的心思全被那女子吸引了,一直到腰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才缓过神来。我一个踉跄,重新站稳了身体。一看,原来是个外国小男孩摔倒在地上,身子都翻了过来。我赶紧拉住他的手,把他扶了起来。
那小男孩说了声“Sorry”,当我看到那男孩面对我的眼睛时,心里不觉一阵惊悚。褐色的头发,深褐色的眼睛。我慢慢定下眼神,仔细打量起这孩子。
“是莎拉的孩子,哥哥的孩子,没错。”我在心里好几次这样嗫嚅道。
这样的眼睛,我在别处从未见过。无所畏惧的透亮的目光、嘴唇微微撅起的表情,仿佛穿着夹克的肩部线条……视觉唤醒了我所有的回忆。我想要告诉球绘。先告诉球绘,而不是父母亲。我终于努力使自己定下神来,脸上扮出了不曾对任何恋人扮过的——真的——极其温柔和蔼的微笑(因为我以后不可能再见到他了),问他道:“你没事吧?”
小孩甜甜一笑,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去,在他前面,站着莎拉。
这时我意识到,站在前台的女子,就是我刚才认为是莎拉的那位女子,原来不是莎拉。因为莎拉的变化太大了。但站在小男孩面前的,确实是我昔日见过的莎拉。
是那个很有耐心地教我“冰箱”的发音的莎拉。是那个依然残留着少女的面影的莎拉。是那个胆小而纯朴的莎拉。
现在的莎拉,整齐地穿着藏青色的套装,剪着短发,婷婷伫立在一个大旅行箱边,身旁是一个紧紧跟随着她的金发小女孩。男孩走到小女孩边上,两人亲昵地说着话。该是兄妹关系吧。这时走过来一个体格健壮美国青年,他刚结完账,对让他们等在一边表现出微微的歉意。
这时,莎拉注意到了我。
那双碧蓝的透明的眸子,开始是惊讶,接着是满怀痛楚地注视着我。她似乎是想确认,一次又一次地眨动着双眸。接着,嘴角微微向上伸展开去。
一切我都明白了。莎拉想见球绘和我却见不了的原因,她没法跟我们好好说话的原因,她来到日本后又无法不给我们打电话的原因,还有那个男青年与莎拉共同走过的痛苦。因此,为了向她表示我已理解了这一切,我用力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去。我心想,不一会儿,他们肯定就要作为幸福的美国一家子离开宾馆了。肯定只有莎拉一个人会不断地回过头来向我顾盼。
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来,确认他们已经不在了之后,全身仿佛像散了架似的,再次埋进了沙发。脑子晕晕乎乎的,拉过那男孩小手的两只手,感觉还是热乎乎的。我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在变化了。
他们走后的大堂,仿佛完全成了一片虚空,没有留下任何影迹。只有茶盘的互相碰擦声和人们的脚步声,在大堂中反复地回荡。
浑身疲软地回到了家。推开房门,母亲好像出去了,屋内暗暗的,一片寂静。我直接走到盥洗室,一边慢慢洗着脸,一边对着镜子暗暗打定主意:今天所见到的一切,这一辈子将不告诉任何人。望着映照在镜子中的自己那与哥哥相似的轮廓,不由得想起了那双褐色的眸子。让我看见了,没办法。事情并非偶然,是我自己有意到那里去的。这事使我觉得越加倦怠乏 力。
我想换衣服,便朝自己房间走去。走过起居室门前时,一声“芝美?”吓了我一跳,开门一看,球绘竟然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意朦胧地微睁着眼睛,这模样就像之前一直住在我家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