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和夜的旅人(第6/10页)

……心里虽是这么思忖着,可实际上不可能理出什么头绪来。能明白的,只是那时莎拉已经是个大人了。是个比我、比哥哥、比球绘都成熟的大人了,虽然这其实是挺可怜的。

店堂里的黑暗现在正令人惊讶地悄悄沉落在醉意朦胧的我的眼睛里。但是从我的眼睛里望出去,球绘的身姿轮廓,还是要比那远远的坐在吧台边跟客人说着话的神情忧郁的女孩、比那个正与男朋友依偎在一起的长发美女、比那个长着一张孩童脸的坐在窗边翻着杂志抽着香烟的女人,要清晰得多了。怎么会这样呢?我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想着。

“我说……莎拉,她现在没来日本吗?”球绘说。

“你怎么又说起这事了?你想,她只是个留学生,对不?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连哥哥死的时候,都没来呢。”

我颇为惊讶地说。我并没有有意对球绘隐瞒莎拉来日本的事,这一点她应该很清楚吧。球绘的表情和悦了些,说道:“昨天,我接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电话。”

“什么电话?”

“我接起来说,喂,对方就没声音了。我拿着电话用心听了一阵子,听见后面有个男人在说英语。当然,也有可能对方打这个无声电话时,房间里正在播放NHK的英语会话课……但是,这沉默的样子……好像就要忍不住讲出话来似的,又像是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模样,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所以,我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噢,是这样……”我说道。

那时,说老实话,我对莎拉的事根本就不上心。倒是觉得球绘若无其事地谈论着与早已死了的哥哥相牵连的事,挺可怕的。

“要是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好的。”球绘说着笑了起来。

分手的时候,球绘用清晰响亮的声音对我说了声“再见”,仿佛现在是正午时分似的,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在确定了她的脚步声在柏油路上渐行渐远之后,我也踏上了深夜的归途。

从前,还在我念初中的时候,父母亲曾因父亲有外遇而双双离开过家门。当时正是隆冬时节。

这种事情经常会有,大概是父亲在外面与某位女子有染吧,母亲便歇斯底里地光起火来了,撇下我和哥哥回了老家,于是父亲便去把她叫回来。这次问题好像处理得不顺利,还以为我们兄妹要被抛掷在一边了。而其实情形根本就没有那么糟。我们先是把球绘叫来住在我家里,然后三个人疯疯闹闹地拿着银行卡去取了很多钱,再随心所欲地买回来一大堆东西,每天都喝酒喝得很晚。那时十八岁的球绘在我眼里看来,已经是一名成熟的美丽女性了。

对了,那个时候三个人一起睡的。

也是个下雪的夜晚,冷得够呛,冻得我们都不想去上卫生间。就在玻璃窗外,有一股快要凝冻了的寒气发出“嘎吱”的声音压迫过来。

屋内很暖和,喝醉了吃饱了的我们仨,那天晚上就这样依靠着被炉和衣而睡了。哥哥第一个发出轻轻的鼾声。球绘也迷迷糊糊地横倒在了榻榻米上。我也困得挺不住了,默不作声地躺了下来,眼睛正好与球绘对在了一起。球绘坐了起来,说,那就睡在这里吧。说罢,对哥哥说了声晚安,吻了他脸颊一下。我在旁见了吓了一跳,球绘就笑着也给我一个时间同样长的吻,以示公允。

我说了句“谢谢你”。球绘回我一个微笑,然后天真地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在被悄无声息飘降的雪逐渐封锁的深夜,我望着落在她嫩白肌肤上的长长的睫毛影子,睡着了。

最后,父亲和母亲在第四天回来了,当他们见到弄得乱七八糟的家,以及突然穿戴得漂漂亮亮的酒醉未醒的我们三个人,霎时大惊失色,紧接着对造成这一状况的哥哥大发雷霆。

但哥哥并不退却,冲着父母说:“我们想,你们俩说不准会分手,心里很害怕,就弄成这样了。”说得父母亲都哭了起来。那次真是从没这样开心过。

那个时候,夜晚闪闪发光,好像漫长得永无止境。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淘气目光的哥哥的背后,好像是一片辽阔的风景。

宛如宽银幕镜头一般。

说不定这就是小孩心目中所展示出来的“未来”。那时我仿佛觉得哥哥是绝不可能死的、不断在夜和夜之间漫游的什么精灵。

对,由于哥哥后半生几乎没怎么待在家里,在我的印象中,他已不是那个孩提时代的形象了,而成了一个和陌生男子一样的存在。

不过,像这样跟球绘聊聊天,或是夏天酷暑难当的时候,对着家里人发发牢骚,把家里所有空调都开到强档,或是有台风来袭的夜晚,等等,每当这样的时候,哥哥的音容笑貌就会亲切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哥哥这个人,不管是近在身边还是远在天边,哪怕是他活着的时候,都是这样的感觉:在你没有期待的时候,他的身影会突然浮现出来,搅得你心胸激荡,精神痛苦。

一大早,电话铃响了。电话就在我房门的近旁,于是我睡眼惺忪地走过去接电话。

“喂,这边是山冈家。”

我的话音刚落,对方传来了“啊”的一声女子的惊叫。我心想,那人是不是球绘所说的莎拉呀,便努力调动遥远的记忆来确认这是不是她的声音,但还是毫无把握。又像是,又好像不是。

“是莎拉吗?”我问。

对方一阵沉默之后,似乎要挂断电话了。这沉默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

我刚从睡梦中被吵醒,脑子里一下子还理不清思路。脚底下也觉得轻飘飘的,脑子里各种迷迷糊糊的思绪翻腾在了一起。

假如莎拉现在来到了日本,而且由于种种缘由有些话还不能明白地说,现在还不便说出自己的名字;假如她还只是想确认一下过去的朋友是否还在这里的话……

不过,这些只是我的臆测而已。沉默不表示任何意思。

“等等,莎拉!”我说道。在半梦半醒中勉强迸出的这句英语,才使得对方没有挂断电话。我继续说:“我是芳裕的妹妹芝美。跟你见过好几次,也曾经跟你通过信呢。我已经二十二岁了。莎拉你一定也变了很多吧。也许我与你之间已经什么关系也没有了,但在心里的哪一头总也把你记挂着。前几天我找出了以前写给你的信的底稿,想起了请你帮我做作业的事,觉得十分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