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和夜的旅人(第4/10页)

“在那里吃了晚饭。和莎拉一起三个人。莎拉变化很大。瘦了,像个大人似的,很少说话,也不笑。芳裕还是跟以前一样,快活开朗,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在波士顿,感觉上都一样。他对莎拉也是这样。只是,只有莎拉显得非常疲惫。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现场的气氛使我感到他们俩的关系已经完了……我心里惦记着这事,回国后给他写了信。但芳裕的回信没有触及这些事,只是说莎拉身体很好,说莎拉是个好女孩,说想念日本,想吃咸鳕鱼子等等。我心想,芳裕真是个好人呀。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在波士顿夜晚透明的空气中,对一直注视着自己、对自己有意思的女孩,决不说现任女友的半句坏话。迷醉在旅行中的我,静下心来反省自己,觉得自己的心灵得到了一点净化,于是写了致歉的明信片。芳裕真是个好男人呀。”

结果,我叫我的男朋友开车,带了球绘向机场驶去。

那是个微凉的、美丽的秋日午后,透明的阳光穿透玻璃照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飞机稍稍有些晚点,在播音员广播了这一消息后,不久就陆陆续续有乘客走了出来。球绘把长发紧紧扎成一个马尾辫。她的心绪也好像那扎得紧紧的发辫,紧张得不得了,一脸心神不定的样子。

“你怎么啦,球绘?”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球绘说道。她穿着蓝色的毛衣,米色的紧身裙。在大厅白色地面的映照下,她就像一个女主角一般,一张长得很端正的脸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显示屏。她比周围众多的任何一个接机人,都突出地显示出她在这个空间的存在。哥哥老也不出来,而周围开始出现了众多重逢的场面。从里面走出来的乘客的行列,也陆续走光了。我拉着男朋友的手,嘴上说着“真慢呀”,可眼睛却既未看着从里面出来的乘客,也未看着显示屏,而是看着球绘,看着她站在那里聚精会神的美丽的身姿。最后哥哥终于推着大大的旅行箱走了出来,这时球绘拨开人群,以仿佛在梦境中的神奇的速度,迅速走向比离开日本时稍显得有点倦怠的、已经是大人模样的哥哥。

“嗨!”哥哥发现我们后,举起一个手招呼道,接着又对着球绘说,“好久不见呀,球绘!”

球绘微微一笑,用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老成的口气说:“欢迎回来,芳裕。”

这低沉的音色混杂在大厅里的一片喧嚣声中传到了我的耳畔。

“这两个人是一对恋人吗?”

毫不知情的我的男朋友问我道,我想他们俩以后总会发展到这层关系吧,就点了点头。我看见球绘正对哥哥说有太多话想跟他讲。哥哥点着头说“行行”,便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昨天半夜,球绘来过啦?”早饭桌上母亲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吃了一惊。

“昨天夜里我起来上洗手间,看见她正在漆黑的厨房里泡咖啡呢。我也是半梦半醒的,完全忘记了她已不住在这里了,对她说了声,你还没睡啊?她听了后笑着答道,还没睡,姨妈。我也没觉得异样,就回房睡了。这么说来,昨夜的情景不是做梦啰?”

“嗯,她是突然来的。”我说道。

阳光从万里无云的晴空洒落下来,照在积雪上,窗外一片明晃晃的。望着这一景象,心里觉得又像有点发困,又有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的感觉,很奇怪。电视机里正在大声地播送着早新闻,给屋内注入了活力。母亲早已送走了父亲,正与我吃着已经不早的早饭。

“她在那边的家里住得不开心吗?”母亲说。

“那边的家……妈,球绘真正的家是那边呀,那边有她亲生的父母。”我笑道。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在一起生活之后,我倒是挺喜欢这孩子的。”母亲说。

母亲已经不再提及哥哥的事了。这一年来,她把心思转到了球绘身上,非常疼爱她。有时候我会想,生出了这样的儿子,把他养大,接着又失去,这样的事实该是怎样的一场梦幻啊!真的是根本无法想象。我“嗯”地点了一下头,继续啃着面包。球绘在家里的时候,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帮着做家务、拿东西。对于完全无所事事的她来说,这些事也可以消减掉一些她心头的郁闷吧。不过,我也能够强烈地感觉到,球绘具有非常良好的教养,每逢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说,很好吃呢。而凑巧遇到两个人同时准备入浴时,她总是伸出手掌谦恭地说,你先来吧。但是我却感觉不到球绘鲜活的生命力,只是觉得她像漫画中的怪物Q太郎或是机器猫那样,是一个与我们相处融洽的幻影。

我在家中能深切地感觉到球绘是一个“活物”的,只有在她哭泣的时候。到后期连这样的情形也很少见了。初期,她刚来不久的夜半,每当我去厨房间泡咖啡的时候,一定会听见球绘独自在客房里低声抽泣。夜深时,透过黑暗微微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如同梅雨时节的绵绵淫雨一般,浸渗到人的心灵中。当时我也十分消沉,内心就像身处这个世界的尽头那般虚无。而且,那个时候,每当家人都外出、屋内只留下球绘一个人时,她一定蹑手蹑脚地悄悄折入哥哥死后一直保持着原样的房间。从外面回家,发现球绘不在,我不觉担心地走到二楼去寻找,结果看见房门半启的里侧,球绘正蜷缩在哥哥那充满色彩的房间里哭泣。在洗澡时也会这样。有时我会接在球绘的后面去洗澡,在走向浴室的途中,每每会在走廊里遇见刚刚从浴室里出来的球绘,只见她身上散发着热气,脸通通红的,正红肿着眼睛抽着鼻子在低声哭泣。是不是浴缸里的洗澡水也因泪水而变得咸了?我想着泡进了浴缸里,在热腾腾的蒸汽中,我常会感到一阵阵的无奈。

有人说,眼泪能使人慢慢恢复过来,这也许是真的吧。

因为在这样的过程中,球绘就渐渐地不哭了,后来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家去了。

“你要是见到她,告诉她下次挑个能够好好聊聊的时间过来坐坐。”母亲说。

“好的,我见到她会说的。”我说着站了起来。

去学校交了几份学习报告后,我想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衣物箱,过去一看,发现有一封给我的信,用胶带纸贴在上面。取下一看,原来是同学研一来的信。上面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