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和夜的旅人(第2/10页)

亲爱的莎拉:

我为哥哥去送行是在春天。

到了机场后,哥哥正和穿得花枝招展的女朋友们——啊,对不起,那时哥哥有很多女朋友——在等候。那天天气晴朗,哥哥心情很好,为要出远门而情绪亢奋,受了他的感染,我们也在一边叽叽喳喳地有说有笑。整个气氛轻松欢快。大家都在为哥哥和你的爱情而祝福。说来有些奇怪,哥哥就有这样的能力,他的行为不知不觉间就会得到人们的理解和认同。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恰好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记得樱花的花瓣闪着光亮在四处飘落。

哥哥很少写信来,这也意味着他一切都好吧。祝生活愉快。也请再到日本来。

期待着再次见到你。

芝美

还是在我的少女时代,曾经跟哥哥和表姐球绘三人在黄昏的街上行走。大概是做法事还是什么事,那天有很多亲戚聚集在一起,我们觉得很无聊,就溜了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

那是在父亲老家附近的河堤上,在遥远的河对面,暮色渐渐沉落下来的时分。不一会儿路灯亮了,映照在河边上,靛蓝色的透明的空气在眼前悠悠荡荡地升了起来。天空还残留着一些光亮,所有的一切渐渐融入了暮色中,很美。

在这之前都说了些什么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哥哥这样对我说:“也就是说你呀,你对人生的污垢太无所谓了。”

确实,我曾肆无忌惮地说,我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实业家,或是成为一个贵妇人。为什么呢?已和实业家结了婚的、成了有钱人太太的令子姨妈穿着丧服的样子实在太好看了,那条真正的珍珠项链太漂亮了,只要有钱,我肯定也能显得那么优雅高贵!

哥哥继续说道:“你呀,到了那个时候,就会积起莫名其妙的人生污垢,对你自己来说,衣服也好珍珠也好,肯定不会显得像现在那么好看。问题是那个污垢。不能老停留在一个地方。一个人活着,应该永远要把目光投向远方。”

“哥,你不也是老待在家里?”我说道。

“你这丫头心里明明白白,却对我故意装糊涂,真是个坏家伙。我说的不是身体。还有,我们现在还是孩子嘛,所以待在家里。以后,我们就能到任何地方去了。”哥哥笑了。

那时,球绘呆呆地说道:“我还是觉得有钱人好。”

“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哥哥苦笑道。

“你说的话,基本上还是明白的。可我还是喜欢做一个贵妇人。你想,我又不喜欢东跑西走,不想分开的朋友也很多……”

比我大三岁的球绘,那时看上去已经很像大人了。她总是能够把自己脑子里想的事,明白清楚地表达出来。

“我想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球绘说。

“你说什么?”哥哥问道。

“你看呀,我今后的人生恐怕与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差异,只有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了。而且,我期待是一个残破的结局。到后来是耷拉着脑袋去出嫁。因为轰轰烈烈的恋爱到后来都是悲剧收场。”球绘说。

“嗯,我懂。”我说。

“怪女人。”哥哥说。

球绘笑着说:“芳裕你还是快点成个有钱人吧。那样的话,在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最后我还是来到你身边吧。这样既简单,我又熟悉你的性格为人,能放心。”

也许从那时起,哥哥就具备了得女孩子青睐的素质了吧,他被年长的美丽的表姐这样调侃之后一点也不难为情,而是毫不退缩地说:“是呀,这样一点也不麻烦,真好呀。”

“双方的父母也会很高兴吧。”

“能和球绘住在同一个家里,真开心呀。”我说。

球绘点点头,笑了。

“从今往后,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吧。”

哥哥自言自语似地说道。现在想来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哥哥在那样年少的时候就懂得了人生的各种事情呢?为什么他那个时候就一直在思考着人生的计划、已经知道了不要停留在一个地方而要不断地往前发展,看上去显得那么成熟呢?

我们一直沿着河边走。水流声哗啦哗啦的极响,听起来周遭反而感觉很安静。不过我们三人说话的声音很响,这些毫无遮拦的童言,现在想来倒是带着某种奇妙的意味。

我时常想起暮色中河流一直伸向远方的情景。

自哥哥死后,已经有一年了。

今年冬天,雪实在下得多。兴许是这缘故吧,我夜晚几乎不出门,一直在屋里度过。我在念大学,已经决定留一级了,所以不需要补考。也就是说,应该是很有空闲很开心的时光,可不知为什么,我拒绝了滑雪呀温泉旅行等一切的邀请。也许是喜欢那种被大雪困住的感觉吧。平日里的街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宛如科幻电影中的场景,很有趣。仿佛置身时间的雪堆,周遭万般皆静止。

今晚是个雪夜。外面簌簌的落雪慢慢积了起来。父母亲已经睡了,猫也睡了,家里万籁俱寂,静到甚至可以听见不近的厨房冰箱的嗡嗡声和深夜的大街上驶过的汽车声。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因此刚开始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过一会儿猛然抬头,看见有一只白手在“咚、咚、咚”地有节奏地敲击着玻璃窗。这场景,使得屋内的空气如鬼怪故事中一般震颤起来。我一下子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盯着玻璃窗。

“芝美!”

随着扑哧的笑声,窗外响起了熟悉的球绘的声音。我站起来走向窗台边。打开窗往下一看,满身是雪的球绘正笑着抬头望着我。

“哇,吓死我了。”

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感觉像做梦一样,还不能相信球绘突然出现在这里竟是真的。她三个月之前一直住在我们家。

“我再让你惊吓一回。”

说着,她用手指了指脚。黑暗中,借助从窗户内透出的灯光,我凝神一看,看见球绘竟光着双脚,不觉失声叫了起来。就在这短暂的时刻中,夹杂着雪花的寒风吹进屋来。

“进来吧,转到大门那边去。”

我说,球绘点点头,朝院子那边走去。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毛巾递给她,把屋内的暖气开大后问她道。进了大门的她浑身湿漉漉的,一双手冷得快要冻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