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和夜的旅人(第9/10页)
我已经云里雾里的,什么都糊涂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我问道。
“昨晚你不是说了吗,白天来玩。所以我来了呀。可一个人也没有。哈——啊。”球绘打了个哈欠。
“为什么不睡在客房的床上?沙发睡着不舒服吧?”我说。
球绘像小孩睡午觉似的,蜷缩着身子睡在沙发上。
“嗯,客房里明晃晃的……”
她这一说,我想起了客房的窗帘送洗衣店去洗了。球绘的声音含含混混的,好像还在梦中。一双眼睛像是困倦的时候眺望着远方似的,看上去很美。
“现在天已经阴了。”
我以极其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说罢,我走到了她躺着的沙发对面的窗口边,拉开了窗帘。房间顿时充满了蒙蒙的光亮。抬眼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后,我说道:“也许会下雨或下雪。”
这时,球绘猛地跳将起来,然后眉头紧蹙地望着我。一双眼睛看上去痴痴呆呆的。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我极为不安地问她道。我甚至感觉她复制了我的不安。球绘已经很久没有显出这样奇怪的神情了。
“我看看……”说着,球绘碰了一下我刚才触摸过那男孩的手,接着抬着头傻傻地看着我。
“你见到了芳裕?”
这声音很轻,非常轻,轻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听清楚。我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仿佛要把什么甩开似地推开了她的手。然后,我用干涩的声音费力地作出了奇怪的回答:“没有。”
“是呀,我都在说什么呀。不可能见到他的。刚刚醒过来,把刚才做的梦都搅和在一起了。”球绘双手按住太阳穴周边说道。
“哥哥早就死了呀。”我说道。
“我知道。”球绘正常地回答道。“只是我刚才做了个梦。梦中见到你遇见了芳裕,跟他在说话。好像是……很明亮的地方,好像是在宾馆大堂那样的地方。”
我无言以对,只是说了句:“是吗?”
刚说完,就觉得有一种东西慢慢渗入到了心里。
“啊,真的呢,下起雨来了。”球绘抬头望着窗外说。
天空黑沉沉的,我可以感觉到大滴的雨点发出如注般的声音洒落在街上。暗沉沉的、重重叠叠的灰色天空延伸向远方。他们的飞机,已经飞离机场了吗?还是那一家子、那些以后不可能再见面的人们,正在候机厅里亲热地说着话?在那个与我迎送哥哥相同的、永远熙熙攘攘的、地面被灯光映照得亮亮的候机大厅?我想着脑子里浮现出了那里的场景。
“球绘,这雨今晚肯定会变成雪的。我叫妈妈打电话,今晚你就住在这里吧。”
“嗯,就这么决定吧。”
球绘答道。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的雨景。我快速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钱总算还来了,我就撑着伞出了家门。
雨天下午的百货公司里,倒是显得相当明亮和暖和,氤氲着一股湿润的气息。我去了书店,买了很多书,然后又买了几张CD。每个商品部都很空,看上去井然整齐。顾客稀稀落落,店员的神态也都显得颇为优雅。
口袋里还有钱,我便在喝过茶之后去买衬衣。有一件款式非常中意,我兴奋地买下后正准备坐电梯回去时,途中经过了床上用品部,蓦地想起球绘今晚要在我家留宿,就决定给她买一套摆放在最前面的、深蓝色的、打褶的、看上去暖和之极的睡衣。这样的话,半夜里她要是突发奇想光披一件外套就出去的话,恐怕也不太要紧了吧。
“是送人的吗?”店员问我说。
“是,送人的。”
于是在睡衣的包装上,店员用了红色的缎带花。
我心想,对了,之所以会给球绘买这样的厚睡衣,是因为脑子里经常会浮现出她睡觉时老是穿着薄薄的内衣,让人看了都觉得冷飕飕的样子。
哥哥死后不久,球绘离家出走了。她的父母反对他们俩的恋爱,为了把她看管起来,曾硬要她以“盲肠炎”的名目向公司请假一星期,而且一再强烈地表示要她忘却两人间的恋情。但球绘的这次出走,却绝不是对这样的父母亲的反叛。她说,只是觉得太疲惫了。我想这是真的。球绘其实从来就没有把她那可怜的父母当回事。我觉得很害怕,对自己还有心思伤心流泪、对自己还有心思去考虑已陷入一团糟的我的家人以外的事,感到很害怕,所以就一直没有去见球绘。得悉了她离家出走的消息后,也并没产生什么危机感……准确地说,我都没有心思去意识到这一危机 感。
球绘出走后过了一星期,她母亲打来电话,语气已经透出一点神经错乱的样子了,我这才想到要去寻找她。我有个线索。
这时春天已经临近了,这个下午阳光和煦、空气中飘着花香,我连外套也没穿,就上了电车。
球绘和哥哥为了偷偷约会,在邻近的一个城里租了一套一居室的住房。我心想,她要是待在什么地方的话,那就只能是那里了。万一她在那儿死了的话……我在车内翻来覆去想象这一可能性。车轮发出有节奏的声音,窗外移动着带着春意的安闲的景色,坐在椅子上的人也呈现出安详而茫然的神情。万一错过了时机,我只能见到她遗体的话,我会后悔吗?……淡淡的阳光照进了晃动的车厢内。那时我心想,肯定不会后悔的吧。怎么会这样想,我至今仍不得其解。只是那个时候,真的是这样想的。这整个过程我都看得很清楚。我觉得,球绘作出任何选择,我都能理解。
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对管理员说了声“我是他妹妹”,便借得了钥匙。慢慢坐了电梯上去,按了门铃,没人应答。我插入钥匙开了门,走到了屋内。房间里暗暗的,总之很冷。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了起来,屋内充满了一种从脚底心渗透上来的寒气。我从没觉得有这么可怕过。那时我已认定屋内有尸体了,小心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眼睛很快就习惯了屋内的黑暗。我发现了裹在毛毯里的球绘。
她发出睡着时的呼吸声。呼吸均匀而平稳,应该没吃过什么药。我摇醒了球绘。球绘揉着眼睛“嗯”了一声。那手是从短袖T恤里伸出来的,我不觉悚然一惊。再一看,毛毯下的她,简直就是仲夏日在度假地午睡时的穿着——T恤加短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