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28

苔丝的拒绝,虽然出乎意料,却并没把克莱吓得永远绝望。他在妇女场中,也有一些经验,所以他很知道,她们说的"不"字,往往只是要说"是"字的先声,但是他的经验却也有限,所以他不知道,现在这个"不"字,却是一个例外,和那些弄乖卖俏。忸怩作态的"不"字,完全不同。他只想,苔丝已经允许他向她求爱了,这就是一种格外的保证;他并不深知,在乡村的田地里和牧场上,"叹息嗟呀只枉然"("叹息嗟呀只枉然",原文to sigh gratis,见《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三场第三三五行。),绝不算白费心力;因为在这种地方上,女人多半不大仔细考虑,就接受男子的爱,并且为的是恋爱本身的甜蜜滋味,不象有野心的人家那样忧虑焦灼,因为那种人家的女孩子,一心只想找个丈夫,成家立业,所以把热情本身当作目的这种有益身心的想法,可就瘫痪无力而不能活动了。

"苔丝,你怎么说'不,字说的那么坚决呀?"克莱过了几天问苔丝。

她吃了一惊。

"你别再问我啦。我不是已经把原因告诉了你了吗?,不是把一部分原因,告诉了你了吗?我配不上你,我没有作你的太太那种资格。""怎么配不上?因为你不是一位千金小姐吗?""不错,仿佛是那样,"她嘟哝着说。"我恐怕,你家里的人,一定要看不起我。""你这个话实在是把他们都看错了,把我父亲和我母亲都看错了。至于我哥哥们,我本来就不在乎他们,"他把双手紧紧扣住了她的腰,不叫她逃去。"你听我说,亲爱的,那不是你的真意思吧?我敢说一定不是!我让你弄得坐不安,立不稳,书也看不下去,玩儿也没心肠啦,什么也作不了啦。我并不急,苔丝,不过我想知道,想从你那温柔和暖的嘴唇儿里问出来,你将来一定有作我的人那一天吧,至于究竟是什么时候,可以随你的便儿;不过总有那一天吧?"她听了这话,只把脑袋摇晃,把眼睛瞧着别的地方。

克莱仔细端相她,观察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她脸上刻着古代的象形文字似的。她的拒绝好象是真的。

"那么我不该这样搂着你了,是不是?我对你没有权利了,我没有权利来找你,来跟你一块儿游逛了!你说实话,苔丝,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她继续努力自制,说。

"我差不多也知道没有那样的事。但是你为什么可又给我钉子碰哪?""我并没给你钉子碰啊;我很喜欢让你,对我说你爱我呀;你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你老可以对我说那样的话,那决不会得罪了我。""但是你可不愿意我作你的丈夫啊?""啊,那可是另一回事了,我都是为你打算,替你着想啊,最亲爱的!哦,你信我的话好啦,这完全都是为的你呀!我要是答应了你,作了你的人,在我自然是十二分地快乐的了,可是我不愿意享受这种快乐,因为,因为,我自己十二分地明白,我不应该作这样的事。""不过你要知道,你答应了我,就能叫我快活呀!""啊,你以为是那样,其实你不明白!"每次遇到这种关节,他老认为,她是觉得自己在交际礼貌方面,本领不够,不配作一个上等人的太太,所以才这样谦虚,表示拒绝,因此他老说,她的脑筋非常灵敏,知识非常丰富,其实这话本来也不假,因为她天生就敏捷,加上她对他那么景仰,那么爱慕,所以他使用的字眼。说话的音调,都让她学会了,他所有的知识,也都让她零零碎碎地取得了不少;她这些方面的成绩,实在惊人。两个人每次这样温柔地争论,她得到了胜利以后,要是在挤奶的时候,她总要一个人,跑到顶远的一条牛身下,要是在闲散的时候,她总要跑到苇塘里,或者自己的屋子里,偷偷地自怨自叹,自伤自悲;其实不到一分钟以前,她还硬装冷淡,表示拒绝来着。

她心里的挣扎,非常地可怕;她自己那颗心,老是向着克莱那颗心,那是两颗热烈的心,和一丁点儿可怜的良心对抗,所以她用尽了力所能及的办法,来维护自己的决心。她本来是拿定了主意,才到塔布篱这儿来的。无论怎么样,她决不肯贸然嫁人,免得叫丈夫娶了她以后,又后悔自己瞎了眼。她总认为,她当日头脑清楚的时候。凭良心拿定了的主意,不能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置之一旁。

"为什么没有人把我从前的事儿,全告诉他哪?"她说。"那个地方离这儿不过四十英里罢了,那种消息,怎么就会没传到这儿来哪?一定有人知道!"但是却又好象没有人知道;因为没有人对他说过嘛。

又过了两三天了,谁都没再提这件事。她同屋的伙伴,脸上都是忧郁愁闷的样子,因此她猜想,她们心里,不但把她看作是他喜欢的人,并且还把她看作是他选中了的人哪。但是难道她们看不出来,她并没往他那儿强凑么?

苔丝现在的生命之线,分分明明是两股儿扭成的,一股儿是绝对的快乐,一股儿是绝对的苦痛;这是她向来没经验过的。第二次作干酪的时候,又剩下他们俩在一块儿了。本来老板也帮忙来着,但是他和他太太,好象近来都看出来,他们俩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其实他们两个的恋爱,进行得非常小心谨慎,外人不过稍微有一丁点猜疑就是了。但是那天,不管怎么,老板却躲开了他们。

他们正在那儿把奶皮搿碎,好往桶里装。这种动作,和把大宗的面包搿碎差不多。苔丝那两只手,让洁白的奶皮衬托得好象淡红的玫瑰。安玑正一把一把地把奶皮往桶里装,装着装着,忽然停住了,把两只手平铺在苔丝手上。她的袖子,高高卷在胳膊肘儿以上,他把头再往下低去,在她那柔润的膀子内侧那条静脉上吻了一下。

九月初的天气,虽然还闷热,但是她那只胳膊,却因为在奶皮里泡了许久,吻着又凉又湿,仿佛新采的蘑菇一般,尝着还有点儿奶水的味道。不过她那个人,感觉非常锐敏,她的胳膊叫他的嘴一接触,脉搏就立刻加快速度,热血就立刻冲到指尖,原先凉阴阴的胳膊,立刻变得又红又热。于是仿佛她的心在那儿说了话:"现在还用得着再忸忸怩怩的吗?真是真,假是假,男人和男人之间是那样,男人和女人之间也是那样啊。"因此她把眼睛抬起来,把忠诚热烈的眼光射入了他的眼睛,把上唇也微微撮起,露出妩媚的浅笑。

"苔丝,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吗?"他说。

"因为你很爱我呀!"

"不错,因为很爱你,同时也是预备要再求你。" "别再提啦!"她露出忽然害起怕来的神气,怕的是自己的抵抗,在强烈的愿望下,不能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