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30

他们两个坐着车,在渐渐微弱的阳光里,顺着平坦的道路,穿过一片一片的草场,往前走去;那些草场伸展到灰色的远处,一直到爱敦荒原上郁苍峻峭的山坡,才算到了尽头。山顶上就是一丛一丛和一片一片的杉树,它们尖尖的树梢并排耸起,老远看来,仿佛是有城垛口的箭楼,横压在前脸昏暗的魔堡(魔堡,中古传奇故事里或童话里,往往说到魔术师的城堡。)上面。

他们那时,只感觉到两个坐在一块儿,彼此非常亲近,所以走了许久,都没顾得说话;一片寂静里,只有背后那些铅铁高桶里的牛奶,时时发出晃荡的声音。他们走的那条篱路,非常僻静,路旁的榛子,全留在枝头,等着自己脱壳;黑莓也都累累成丛,向下低垂,克莱时时把鞭梢一抖,缠住了黑莓的一丛,把它勒下来,送给他的同伴。

天色沉闷的空中,不久落下了几个打头阵的雨点儿,表示真有雨意。白天停滞不动的空气,也变成了一阵的微风,在他们脸上轻拂微掠。河流和池塘的水面上水银一般的光泽,现在都完全消失了;原先清彻晶莹的浩荡明镜,都变成晦暗无光的铅皮,水面上起了象锉齿的皱纹。但是苔丝那时候,正满怀心思,这种景象,她并没注意。她的脸本来是淡淡的玫瑰色,这一季里的阳光,却给它渲染了一层淡淡的褐色,现在叫雨点打得湿淋淋的,颜色更深了;她的头发,因为老靠在牛腰上,很难拢得紧,老是松散着垂在白布软帽帽檐下面,现在让雨打得又黏又湿,到后来,简直比海草强不了多少。

她看着天色,嘟哝着说:"我不该出这一趟门儿。""下起雨来啦,真对不起,"他说。"不过,有你跟我在一块儿,就不用提我多快活啦!"远方的爱敦荒原,在雨丝密织的罗里慢慢消失了。天色更昏沉了,路上又常有栅栏门横阻去路,为了安全,只能赶着马一步一步地走。那时候有点儿凉森森的。

"你这么光着肩膀,露着胳膊,我很替你担心,怕你着凉,"他说。"你靠我再靠得紧一点儿,也许雨丝就不大淋得着你了。我现在正在这儿想,天下雨,也许正是帮我的忙。要不然,我就更要不好受了。"她听了这话,就轻轻悄悄地往他那面儿凑过去;他就用平常有时盖在铁桶上遮太阳的一大块帆布,把他们两个裹了起来。苔丝用手把帆布揪着,免得帆布从他身上连她身上,同样溜下去;因为克莱的手,已经都占着了。

"现在好啦。啊,还是不好!有几个雨点儿滚到我的脖子上来啦,你的脖子一定淋得更厉害。这样好一点儿啦。苔丝,你的胳膊成了湿淋淋的大理石了,快在帆布上擦一擦吧。好啦,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坐着,一滴雨也淋不着你啦。啊,亲爱的,我对你提的那个问题,那个迁延不决的问题,怎么样啊?"有一会儿的工夫,回答他的,只有马蹄子踏到湿地上面的声音和牛奶在身后的铁桶里晃荡的声音。

"你说的话你没忘吧?"

"没忘,"她回答说。

"咱们回家以前,你可得答复我,你记着点儿吧。" "好吧。"他没接着再说别的。他们又驱车往前走去,只见远处查理王朝一座宅第的残垣断壁,顶着天空耸起;又走了些时候,就经过了这座宅第,把它撂在后面了。

"你瞧,"他为了给她解闷儿,所以说,"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老地方。诺曼时代有一个姓德伯的世家,从前在这一郡里很有势力,他们有好几处宅第园囿,这就是其中之一。我几时看见他们的旧第,就几时想起他们来。一个有名声的人家,哪怕它行为凶狠。欺压人民。一派封建,可一下绝灭了,也总有叫人感叹的地方。" "不错,"苔丝说。

现在,在他们面前那一大片暮色之中,刚刚能看出来,露出一点微弱的亮光,他们就朝着有那一点亮光的地方慢慢走去。原来就在这块地方上,白天有时有一道白色的蒸汽,衬着深绿色的背景出现,表示这块幽静偏僻的世界,和现代的人生之间,时断时续。互相接触的一瞬。现代的人生,每天有三次或者四次,把它的蒸汽触角,伸到这块地方上来,刚触到本地人的生活以后,就又急忙把触角缩回,仿佛它触到的东西,和它的脾胃不合似的。

他们走到了那微弱的亮光跟前了,那是一个小火车站里一盏冒烟的油灯发出来的。这点灯光和天上的星光比起来,自然是小得可怜;但是对于塔布篱牛奶厂和一般人类,这个地上的星星,却可以说,比天上的星星,重要得多。装着鲜牛奶的大桶,都在雨地里卸下来了,苔丝在附近一棵冬青树下,找到了一个避雨的地方。

于是先听见了火车澌澌的声音,跟着火车就几乎没声没响地在湿淋淋的轨道上站住了。一桶一桶的牛奶急急忙忙地装到货车上了。火车头上的灯光,在苔丝身上一闪,照见她一动不动,站在冬青下面。天真未凿的苔丝,露着圆圆的胳膊,脸和头发都叫雨打得湿淋淋的,象老老实实的豹趴着的样子,她身上穿的印花布长衫,说不上是什么时代的,什么样式的,头上戴的白布软帽低垂在额上:那时的她,跟那闪闪发光的火车轮子和汽机曲轴一对衬,天地间再也找不出更格格不入的情况来了。

牛奶卸完了,她又上了车,坐在她的情人身旁,默默无言,伏伏贴贴,象天生情感热烈的人有时特有的那样。他们又蒙头盖脸地用帆布自己裹了起来,投入了那时沉沉一片的夜色里去了。苔丝本是非常善于感受的,所以刚才她和物质文明漩涡接触了几分钟那番光景,仍旧在她心里流连。

"伦敦人明儿吃早饭的时候,就能喝得着这些牛奶了,是不是?"她问。"他们都是咱们从来没见过面的人,是不是?""不错,我想他们可以喝得着。不过不能就喝咱们送去的这一种。总得先把牛奶弄得劲头儿小一点儿,才能喝,免得喝了上头。(指把牛奶兑在茶里而言。哈培在《哈代的维塞司》第十三章里说,"他们把牛奶送到芜勒车站,装上火车,送到伦敦,给伦敦广大居民掺兑他们喝的茶,使茶的劲头小一些。")""她们都是贵人。贵妇。外国大使。千夫长(千夫长,原文centurion,本为罗马军官名,近代英国并没有这种人。这个字一定是苔丝跟克莱学来的,在此处用得不恰当。所以克莱的回答有"尤其是千夫长"之语。那也是一种笑谈。)。太太。小姐。女商人和从来没见过乳牛的小娃娃,是不是?""呃,不错;也许是;尤其是千夫长。""他们一点儿也不认识咱们,也不知道牛奶是从哪儿来的;也想不到,咱们俩今儿晚上,受这样的风吹雨打,穿过这样远的荒野,赶着车把牛奶给他们送到车站,好别耽误了他们明天喝。这种情况,他们一概都不知道,是不是?""咱们今儿出来,倒并不是完全为的伦敦那些宝贝儿;咱们出来,也有点儿为咱们自己,为那个叫我焦心的问题。我管保你这回一定能让我把这颗心放下了吧,亲爱的苔丝?我怎么跟你说好哪?好吧,我这么问你一句话好啦。你知道,你已经算是我的了;我这是说,你的心已经是我的了;不是吗?""这还用问吗?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地知道吗?一点儿也不错,是。""你的心既然是我的了,那么你的身子为什么就不能也是我的哪?""我只是为你打算,只是为了一个问题。我有点儿心事,要对你说一说,""不过假定我问你这个话,完全是为我的幸福起见,也完全是为我的世事方便起见,那你答应我不答应我哪?""哦,要是你真是为你自己的幸福和世事的方便起见,那我就答应你。不过我要把我还没到这儿来以前的,""得啦,我跟你说,我本来就为的是我自己的方便,为的是我自己的幸福,才向你求婚。如果我将来能在英国或者殖民地上,经营一处大农庄,那我娶你做太太,就别提有多大的好处啦,一定比娶这一国里门第最高的小姐都好。所以,亲爱的苔绥,你心里不要再存你是我的绊脚石那种虚妄的想法啦。""不过我从前的事儿,我要你知道知道我从前的事儿,你一定得让我告诉告诉你,你要是知道了那些事儿,你就不会象现在这样喜欢我了。""你既是非说不可,最亲爱的,那你就说吧。一定是一篇很珍贵的历史喽。一定是说,我于纪元后某年某月某日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