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39
克莱结了婚以后过了三个礼拜,才有一天,下了山道,向他父亲那个面目依旧的牧师公馆走去。他在山坡上往下走着的时候,只见教堂的高阁,在黄昏的天空里耸起,它的神气好象是追问他,为什么这时候回来;暮色苍茫的市镇上,好象没有什么人看见他,更没有什么人期待他。他这次回到这儿,象一个鬼魂一样,连自己的脚步声听来都觉得有些刺耳惊心,他总想销声灭迹才好。
人生的景象,在他看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他所了解的人生,只是理论方面的空想;现在他觉得,他所了解的人生,完全是实际方面的经验了;但是虽然他觉得那样,其实就是到了现在,他也许还不能算真正了解。不过如今他心目中的人生,却不再象意大利的艺术里那种铺眉蒙眼的幽静甜美(意大利的艺术那样幽静甜美:意大利的画家,象拉斐尔。安坠厄。戴勒。沙陶。鲁以尼等,多画《圣经》人物故事,如《圣母》。《神圣家庭》。《施洗礼的约翰》等,都极幽静甜美。)了,只是韦尔博物馆(韦尔博物馆;昂杜洼。约瑟。韦尔(1806—1865),比利时画家,死后,他在布鲁塞尔的房子改为韦尔博物馆。他晚年的作品,一般评者认为惨澹。不健全,没有美的本质。他的作品之中最有名的为《基督之胜利》。《拿破仑在地狱里》。《自杀者》等。)里那种瞪目直视。阴惨可怕的态度,只是范。毕尔(范。毕尔,比利时画家,生于十九世纪。所画有《漂流者万岁》。《巫术审理案》。《浮士德与摩非斯陶芬》等。)画的那些睥睨而视的险诈面目了。
在这两三个礼拜以内,他的行动可以说是散漫得没法形容。他本想按照古往今来那些伟人智士所教训的那样,只当并没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去机械地进行他的农业计划。但是他试了又试,终究不成。因此他下了一句断语,认为那些伟人智士里面。曾经设身处地试验过他们的教训是否适用的,大概不会很多。异教徒的伦理家(异教徒的伦理家,指罗马皇帝奥理略。安托奈那(161—180)。他见称为异教徒中之最高尚者,属于斯多噶学派。他的著作是《沉思集》,十二卷,用希腊文写的。此处所引,是乔治。朗的英译。这句话也见于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艾皮克提特斯的《谈话集》。)说:"最要紧的一样事就是要沉住了气。"克莱自己也是那么想的。然而他却没法子沉得住气。拿撒勒人说:"不要忧愁,不要胆怯。"(拿撒勒人,指耶稣,因他住在那里。此处所引,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七节。)克莱对于这种意见热烈地同声相应,但是他却不由得照旧地要忧愁。他倒是真想能跟那两位圣人对面交谈一下,以和他们是同胞的资格,诚恳地求他们把办法告诉他。
他的心境,变得对于一切满不在乎了,到了后来,他竟觉得,他简直地成了一个对自己的身世作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了。
他深深地相信,都是因为苔丝是德伯家的后人,才生出这一切的烦恼,这种信心叫他非常难过。当日他既是知道了苔丝并非象他所痴心梦想的那样,生在富于朝气的小户人家,却是出于气衰势杀的古老门户,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守定了旧日的主义,咬牙横心,把她放弃了呢?现在他所受的,正是他背叛主义的结果,正是他应该得到的惩罚。
于是他意懒心灰,焦灼熬煎;后来焦灼的心越来越大。他心里纳闷儿,不知道这样对待她是否应该。他吃东西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喝东西也喝不出味道来。时光一天一天地过去,过去那些日子里每一样行动的动机,也都在他心里出现,于是他看了出来,他想要把苔丝珍惜贵重地据为己有的心思,和他一切的计划。行为和语言,有多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他往来各地的时候,在一个小市镇郊外,看见了一个红红蓝蓝的广告牌,上面写着移往巴西帝国(巴西于一八二二年成立帝国,于一八八九年帝国告终。)去种庄稼的好处,说那儿的地,以异常有利的条件,就可以得到。他一看这个广告,就想,这倒是从前没想到的主意。苔丝将来跟着他到巴西去,也许不成问题。那个地方的风气。习惯。人情。礼俗,和这儿都不一样,在这儿好象没法儿和苔丝同居,到那儿,也许这类事物就会不起作用。总而言之,他很想到巴西去,尤其是那时候正是往巴西去的时季。
有了这番主意,他就回到了爱姆寺,要去对他父母,把这番计划讲明,同时想法子编了一套托词,解释苔丝不能同来的原因,只是把他们两个真正分离的情况,一字不露。他走到门前的时候,新月正照在他脸上,他婚后第二天,半夜以后,抱着新娘子,跨过了河,走到寺院的坟地,那时候,月亮也照在他脸上,但是现在他的脸,却比那时候瘦多了。
克莱这番来家,并没通知他父母;因此他一来到,安静的家庭,就立刻骚动起来,仿佛一个平静的池塘里,忽然扎进去一只鱼狗似的。他父亲和他母亲都坐在客厅里,他两个哥哥却一个都没在家。安玑走进客厅,随手把门轻轻关上。
"新娘子哪,亲爱的安玑?"他母亲喊着问。"你怎么也不给个信儿,不声不响地就来了哪!""她回她娘家去了,暂时先住一时。我这次回来,本来有点儿匆忙,因为我决定要往巴西去。""巴西!巴西不都是信天主教(英国人一般都信国教,属于新教。反对天主教及教皇。)的吗!" "是吗?我没想到这一节。"虽然儿子要到信奉教皇的地方去,叫他们老两口子听来,觉得新奇,觉得难过,但是这种心思转眼就忘了;因为他们老两口子一心一意所关切的,只是他儿子的婚事。
"你报告我们要结婚那封短信,是三个礼拜以前寄到我们这儿来的,"克莱太太说。"接到了信,你父亲就把你教母的礼物打发人送了去了,你们不是已经收到了吗!我们自然觉得,我们都不到场顶好,尤其是你愿意在牛奶厂里办事,不在她自己家里,且不管她的家在哪儿,所以我们都没去。我们要是去了,我们也不一定会觉得痛快,而且你一定还得受到拘束。你两个哥哥尤其会觉得这样。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我们决不埋怨你,尤其是你既然不想传播福音,只一心打算作庄稼,她对于你选择的这种事业又最合适,我们更不能反对了,不过我却很想先见见她,安玑,先跟她多少熟悉熟悉。我们自己还没送她礼物哪。不过你别当我们就不送啦,我们不过是等几天就是了,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安玑,你要知道,我和你父亲,都没有因为这门亲事和你闹别扭的意思。不过我们都愿意先见了她,再对她表示亲热。你怎么没把她带来哪?这岂不有点儿奇怪么?怎么回事哪?"他说,他们原先商量来着,觉得一个回到这儿,一个回到娘家,是顶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