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第2/3页)

「一总总得一百八十块钱才够开消……发了麽?」她并不对着他看的说。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表不发放,先说是没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就变了阎王脸了,我实在怕看见……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见了这少见的义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我想,还不如去亲领罢,这算什麽呢。」伊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去!这是官俸,不是赏钱,照例应该由会计科送来的。」

「可是不送来又怎麽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孩子们说那学费,学校里已经催过好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

「胡说!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

伊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忌道理,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校长来出气,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照旧例,近年是每逢节根或年关的前一天,他一定须在夜里的十二点钟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着怀中,一面大声的叫道:「喂,领来了!」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⑧,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惊疑,以为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麽格外倒运的神情。

「怎麽了?……这样早?……」她看定了他说。

「发不及了,领不出了,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

「亲领?……」她惴惴的问。

「亲领这一层,倒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可是银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才又慢慢的开口说:「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麽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款,也不算什麽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

「这样紧急的节根,谁还肯借出钱去呢。」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并没有什麽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来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死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己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图明天多还帐,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⑨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麽明天怎麽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麽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麽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麽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麽别的事……」她终于寻到了别的路,说。

「什麽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麽?」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麽?」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麽,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麽?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

「那麽,过了节怎麽办呢?」

「过了节麽?……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⑩……」

「胡说!会说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彷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

  1. 无是非之心」:语见《孟子?公孙丑》:「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2. 「性相近」:语见《论语?阳货》:「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3. 「易地则皆然」:语见《孟子?离娄》。
  4. 大教育家:指范源濂。据北京《语丝》周刊第十四期《理想中的教师》一文追述:「前教育总长……范静生先生(按:即范源濂)也曾非难过北京各校的教员,说他们一手拿钱,一手拿书包上课。」
  5. 指当时曾发生的索薪事件。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国立北京专门以上八校辞职教职员代表联席会,联合全市各校教职员工和学生群众一万多人举行示威游行,向以徐世昌为首的北洋军阀政府索取欠薪,遭到镇压,多人受伤。下文的新华门,在北京西长安街,当时曾是北洋军阀政府总统府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