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10/21页)

“老傅啊!”刘学尧打断他的话,叫了起来:“如果我是赵院长,我首先给你发勋章,还要给园园、佳佳发勋章!是你们作出了牺牲,才使我们医院有了这么好的大夫……”

傅家杰抢过话来说:

“我不求勋章,也不要表扬。我只希望你们医院了解,作一个大夫的爱人,是多么不容易。且不说巡回医疗,抗灾救灾,一声令下,抬腿就走,家里一摊全撂下不管;就连平常手术台上下来,踏进家门,精疲力竭,做饭连手都抬不起来!试问:这种情况下,我不进厨房谁进厨房?说来真要感谢文化革命,给了我那么多时间,也把我练出来了。”

“亚芬早就说要给你摘掉‘书呆子’的帽子。”刘学尧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你是既能研究上天的尖端技术,又能深入厨房拳打脚踢,简直是一代共产主义新人在成长,谁说文化革命成绩不是主要的?”

傅家杰平日不沾酒,今天喝了一点,脸就红了。他拉着刘学尧的袖口笑道:

“对嘛,文化革命就是改造人的大革命。那几年,我不就被改造成家庭妇男了吗?不信,你们问文婷,我什么不干?什么不会?”

陆文婷听着这些含泪的笑谈,心里很苦。她不能制止他们。此时此刻,好像也只有这种过去的笑话才能冲淡离愁。见傅家杰含笑看着自己,只好勉强笑道:

“什么都会,就是不会纳鞋底。不然园园就不会老嚷买球鞋了。”

“这就是你的苛求了!”刘学尧一本正经地说,“傅家杰改造得再彻底,也不能像农村老太太那样,拿着鞋底到处转啊!”“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帮’,说不定我还真拿着鞋底到研究所批判大会上纳去。”傅家杰说,“你们想,那种状况继续下去,科学、技术、知识统统打倒,不就剩下纳鞋底了吗?”

然而,这样伤心的笑谈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们谈到粉碎“四人帮”,谈到科学的春天到来,谈到“臭老九”变成了“穷老三”,谈到中年干部的疾苦,空气又沉闷起来。

“老刘,你认识的人多,可惜你要走了。”傅家杰又打起精神,拍着刘学尧的肩膀说:“我听说当保姆收入颇高。我真想托你打听一下,谁家要雇男保姆……”

“我走了不要紧。”刘学尧也拍着傅家杰的手说:“现在出了一张《市场报》,登待聘广告,你可以试一试。”

“那太好了!”傅家杰推了推宽边眼镜,嘻嘻哈哈地说:“本人大学毕业,精通两门外国语,擅长烹调蒸煮,缝纫洗涤,兼做男女粗细各种杂活。体格健壮,性情温和,勤劳勇敢,任劳任怨。最后一条,报酬面议。哈哈!”。

姜亚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举杯,不动筷,看他们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碰了碰自己的丈夫说:

“别说这些了,有什么意思?”

“意思?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啊!”刘学尧挥着手说:“中年,中年,现在从上到下,谁不说中年是我们国家的骨干?是各条战线的支柱?医院的手术靠中年大夫;重点科研项目压在中年科技人员身上;工厂的各种难活是中年工人顶着;学校的重点课程也要中年教师担当……”

“你少发点议论吧!一个大夫管那么多干吗?”姜亚芬打断他的话了。

刘学尧眯起眼,似醉非醉地说:

“陆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呀!我是个无名医生,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谁知道?他们外有业务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

陆文婷呆呆地听着,轻轻说了一句:

“可惜,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了!”

傅家杰愣了一下,给刘学尧酌上酒,笑道:

“老刘,你不应该当医生,也不应该当文人,你应该去研究社会学。”

刘学尧苦笑道:

“那我就是大右派了!研究社会学,必然要研究社会的弊病啊!”

“找到了弊病,加以改进,社会才能前进。这是左派,不是右派!”傅家杰说。

“算啦,左派右派我都不想当,不过,我对社会问题的确有兴趣。你比如说中年问题。”刘学尧两个胳膊肘扒在桌沿上,玩着空酒杯,又滔滔不绝起来,“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这反映了在那个社会里,我们的民族未老先衰。人才活到四十岁,就觉得这辈子完了,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现在呢,可以改一个字,‘人到中年万事忙’。对吧?四五十岁的人,知识比较多了,经验比较多了,加上年富力强,正是担当重任的时候。这也反映在新社会里我们的民族年轻了,富有青春的活力了。中年人,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高论!”傅家杰赞道。

“你别忙叫好,我还有谬论。”刘学尧按住傅家杰的胳膊,谈兴更高了,“单从这方面看,我们这一代中年可以说是生逢其时的幸运儿了。其实不然,这一代的中年人又是不幸的。”“话都叫你说了!”姜亚芬又打断他。

傅家杰拦住姜亚芬说:

“我倒很想听听这个不幸。”

“不幸在于他们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林彪、‘四人帮’的动乱耽误了。”刘学尧长长叹了口气说:“像你吧,几乎成了无业游民。现在,这批中年人要肩负起‘四化’的重任,不能不感到力不从心,智力、精力、体力都跟不上,这种超负荷运转,又是这一代中年的悲剧。”

“你们这些人也真难伺候!”姜亚芬笑道,“不用你们吧,你们发牢骚:又是怀才不遇啦,又是生不逢时啦!重用你们吧,反倒又叫苦连天:又是担子太重啦,又是待遇太低啦!”

“你就没有牢骚?”刘学尧反问她。

姜亚芬低头不语了。

从刘学尧的这通议论里,陆文婷又感到,他之所以非出去不可,可能不全是为了他女儿,也为了他自己。

刘学尧又举起杯来,叫道:

“来!为中年干一杯!”

这天晚上,客人走了,孩子睡了,陆文婷涮了锅,洗了碗,回到屋里,只见傅家杰歪身靠在床头,摸着自己的额头发呆。“家杰,你在想什么?”陆文婷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忧郁的神色,吃惊地问。

傅家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道:

“你还记得裴多菲那首诗吗?”

“记得。”

“我愿意是废墟……”傅家杰把手从额上放下说,“我现在真成废墟了。我已经不像中年人,好像是老年了。你看,头顶秃了,头发白了,额头的皱纹多深了呀,我自己都能摸出来。真像一片残垣断壁,一片荒废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