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12/21页)

“怎么去了这么久?”秦波问。

焦成思同陆文婷握了握手,朝沙发上坐下去,有点疲倦地说:

“到了这里就要听医院的。抽血、透视、做心电图。我不用排队,够照顾的了。”

秦波赶忙递过一杯热茶,焦成思喝了一口,说道:

“其实,眼睛做个手术,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

陆文婷从护士手中接过病历,一边翻阅,一边说:

“胸部透视正常,心电图正常,血压稍高一点。”

“高多少?”秦波急忙问道。

“高压150,低压100,不妨碍做手术。”陆文婷又问:“焦副部长,你这几天咳嗽吗?”

“不咳嗽。”焦成思毫不犹豫地答道。

秦波马上盯问道:

“你能保证上了手术台一声不咳嗽?”

“这……”焦成思困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焦,你可不要掉以轻心。”秦波严肃地说:“刚才陆大夫说了,上了手术台,你要是一咳嗽,眼珠就可能掉出来。”“这,我怎么能保证呢?”焦成思转向陆文婷问道。

“也没有说得那么严重。”陆文婷说:“焦副部长,你是抽烟的吧?最好手术前不要抽烟。”

“这没有问题,我可以做到。”焦成思说。

秦波又马上盯问道:

“万一呢?万一你咳嗽起来怎么办?”

陆文婷笑道:

“秦波同志,这也不要紧。万一发生这种情况,我们可以立即把切口缝上,避免出危险。等咳嗽过后,打开再做。”

“对,对,”焦成思说,“我上次右边这只眼睛做的时候,也是打开,缝上,又打开的。不过,那倒不是因为我要咳嗽。”“那是为什么?”陆文婷觉得很奇怪。

焦成思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掏出烟盒,想起大夫刚才的话,又装了进去,叹了口气说道:

“那时候,我被打成叛徒。右眼看不见了,跑来做手术。刚开始手术,造反派就闯了进来,硬逼着大夫中断手术,说是决不能让叛徒重见光明。当时,我简直气晕了,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多亏了那位大夫沉着冷静。她立刻把切口缝上了,避免了意外。她又把造反派赶了出去,才把手术做完了,唉!”“啊……”陆文婷听了不由一怔,忙问道:“你右眼是在哪个医院做的?”

“就在你们医院。”

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雷同的事?她看了看焦成思,竭力想看出这个人是否曾经相识。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十年前,她曾给一个“叛徒”做过白内障摘除,在手术过程中也曾发生过造反派阻拦的事,情节和焦副部长说的一模一样。那个病人姓什么呢?对,也姓焦。是他,就是他!后来造反派串连了医院响当当的人物,给陆文婷刷了大标语:“陆文婷的手术刀为大叛徒焦成思服务,是对无产阶级彻头彻尾的背叛!”

啊,怎么会认不出来了呢?十年前的焦成思身披一件破旧棉袄,脸色憔悴,精神不振,孤身一人来挂普通门诊。陆文婷建议他做手术,开了预约单,病人如期到来。就在刚开始手术的一瞬,就听外面护士在嚷:

“这是手术室,谁也不准进!”

接着就听一阵乱叫乱吼:

“什么手术室?他是大叛徒!给叛徒做手术,我们就是要造反!造定了!”

“臭老九给叛徒大开方便之门,决不允许!”

“冲!往里冲!”

焦成思在手术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气急地说:

“算了,瞎就瞎吧,不要做了,大夫!”

“你不要动!”陆文婷一边说,一边已经飞快地把切口的预置缝线结扎好了。

三个大汉冲进了手术室,还有几个胆小的在门口站着。陆文婷坐在手术台的床头一动不动。

刚才,焦副部长说是那位大夫“把造反派赶出去”的。这不对。陆文婷从来没有骂过人,也从来没有赶过人。当时,她身穿白色的手术袍,脚穿绿色的泡沫塑料拖鞋,头戴蓝色的布帽,脸上蒙着一个大口罩,只有两个眼睛和一双戴橡皮手套的手露在外面。也许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陌生的装束;也许是头一次感到手术室异样庄严的气氛;也许是头一次见到手术台上雪白的有孔巾下露出的一只血淋淋的眼球,造反派们给吓住了。陆文婷大夫仍然坐在那只高凳上,只是从口罩底下吐出几个字来:

“请你们出去!”

几个造反派面面相觑,好像也感到这里确实不是一个造反的地方,转身走了。

当陆文婷又重新剪开缝线,继续工作时,焦成思说:

“还是不做了吧!就算你把我的眼睛治好了,他们还会把我整瞎的。而且,可能祸及于你。”

“不要说话!”陆文婷几乎是命令说,同时两手飞快地操作。等到手术完毕,为他缠上纱布时,才说了一句:“我是医生。”

就这样,陆文婷为焦成思在不寻常的情况下做了右眼的白内障手术。

当年,焦成思机关里的造反派到医院来给陆文婷刷大字报,也曾经轰动一时。但是,对陆大夫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在“白专道路”、“修正主义苗子”等等原有的罪名之外,又新加一个“包庇叛徒”的罪名。这个罪名连同这个手术,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也都逐渐从她的记忆中隐退了。如果不是焦成思偶然提起,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陆大夫,我就佩服这样的医生,真是治病救人哪!”秦波感叹地说:“可惜那时没有病历,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昨天我们还跟赵院长谈起,如果请她做手术,就放心了。”

陆文婷听了,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秦波一见,又忙说道:“不过,陆大夫,你也不要见怪。赵院长对你是很信任的。我们,当然也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不要辜负领导上对你的期望,要向上次给焦副部长做手术的那位大夫学习。当然,我们也要向她学习。你说,是不是啊?”

陆文婷只好把低着的头点了点。

“你还很年轻哟!”秦波又鼓励她说:“听说你还没有入党,是不是啊?要努力争取嘛,我的同志哟!”

“我家庭出身不好。”陆文婷老实地答道。

“唉——,这个问题不能这么看嘛!家庭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秦波热情地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只要你真正同家庭划清界线,靠拢组织,对人民作出贡献,党的大门是对你开着的。”

陆文婷没有再说什么,走过去拉上窗帘,掏出眼底镜来给焦成思做检查。之后她说:

“焦副部长,如果你没有什么别的情况,我们后天就把手术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