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11/21页)
啊,真的,他变得多么苍老啊!陆文婷心酸地扑到他身旁,抚着他的前额说:
“都是我不好,让家务把你拖垮了,都怪我!”
傅家杰取下她的手,温柔地捏在自己手中说:
“不,这不怪你。”
“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业务。”陆文婷的眼睛离不开那印着皱廊的前额,声音颤抖着:“我有家,可是我的心思不在家里。不论我干什么家务事,缠在我脑子里的都是病人的眼睛,走到哪儿,都好像有几百双眼睛跟着我。真的,我只想我的病人,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别说傻话。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只有我知道。”他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说了。
陆文婷依偎在傅家杰胸前,伤心地说:
“你老了,我,我真不愿意你老……”
“不要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他轻声地吟着他们喜爱的诗句。
秋夜,静静的。陆文婷倚在爱人的胸前睡着了。泪珠还凝结在她黑黑的睫毛上。傅家杰抬起身子,轻轻地让她在床上睡好。她睁开眼问:
“我睡着了吗?”
“你疲劳了。”
“不,我一点也不疲劳。”
傅家杰斜躺在床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望着她说:
“金属也会疲劳。先产生疲劳显微裂纹,然后逐步扩展,到一定程度就发生断裂……”
疲劳、断裂,是傅家杰研究的专题,他常常挂在嘴边,从陆文婷耳边飘过。只有这一次,这些专有名词仿佛有着千钧重量,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啊,多么可怕的疲劳,多么可怕的断裂。她觉得,在这悄静的夜晚,在这大千世界,几乎每个角落都有断裂的声音。负荷着巍巍大桥的支架在断裂,承受着万里钢轨的枕木在断裂,废墟上的陈砖在断裂,那在荒凉的废墟上攀援上升的常春藤也在断裂……
十一
夜深了。
病房中的大吊灯熄灭了,只有墙上的壁灯放出蓝幽幽的暗光。
陆文婷躺在病床上,只觉得眼前有两点蓝蓝的光。时而像夏夜的萤火虫在飞跃,时而像荒原的磷火在闪烁,待到定睛看时,又变成了秦波那两道冷冷的目光。
秦波的目光是严厉的。但是,在焦副部长住进医院的那天上午,她把陆文婷叫去的时候,目光却是亲切的,温和的。“陆大夫,你来了,快,先坐一会儿!老焦做心电图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当陆文婷跨上一幢十分幽静的小楼,穿过铺着暗红色地毡的过道,来到焦副部长住的高干病房门前时,秦波正坐在靠门的沙发上,她立刻起身,堆满笑容地接待了陆文婷。
秦波把陆文婷让到小沙发上坐下,自己也隔着茶几坐下了。可她立刻又站起来,走向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小筐橘子,放到茶几上说:
“来,吃个橘子!”
陆文婷摆了摆手,连说:
“不客气!”
“尝一个吧!这是老战友从南方带来的,很不错的。”说着,秦波亲自拣了一个递过来。
陆文婷只好把这黄澄澄的橘子接在手里。尽管今天秦波态度和蔼,陆文婷还是觉得背后冷飕飕的。那天初次见面时秦波的眼光好像两支冷箭一样至今还插在她背上。
“陆大夫,白内障到底是怎么一种病啊?我听一些医生说,怎么有的白内障还不能做手术?”秦波竭力用谦逊的声调问,那声音里甚至还含有讨好的成分。
“白内障就是眼睛里的晶体变得混浊了。”陆文婷看着手上的橘子说:“我们把混浊的程度不同分为初期、膨胀期、成熟期、过熟期,一般认为在成熟期做手术比较好……”
“哦,哦,”秦波点着头,又问道:“要是成熟期不做手术,再拖一拖又会怎么样呢?”
“那样不好。”陆文婷解释说,“到了过熟期,晶体缩小,晶体内部的皮质溶化,悬韧带松脆,手术就比较困难了,因为这时候晶体很容易脱位。”
“哦,哦!”秦波答应着,又点着头。
陆文婷感到她并没有听懂,也并不想弄懂。她为什么要问这些她并不懂得,也并不打算真正弄懂的问题呢?消磨时间吗?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在等着。刚到病房,病人情况需要了解,好多问题堆在脑子里,她真有点坐不住了。可是,她不能走,焦副部长也是病人,他的眼睛术前应该检查。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听说外国有一种人工晶体,”秦波想着,又说,“做完白内障手术,装上人工晶体,就可以不用配凸透镜了,是吧?”
陆文婷点头答道:
“对,我们也正在试验。”
秦波忙问:
“能不能给焦副部长装一个人工晶体?”
陆文婷微微一笑,说道:
“秦波同志,我才说了,这种手术我们正在试验阶段,给焦副部长装,合适吗?”
“那就算了。”秦波马上同意不在焦副部长身上做试验了。可是,她想了想,又问:“你看,焦部长这次手术,要采取一些什么措施?”
“采取什么措施?”陆文婷简直莫名其妙。
“我是说,要不要订一个什么手术方案。万一出现意外的情况,该怎么处理,事先安排好,免得到时候慌了手脚,乱了套。”秦波见陆文婷呆呆地望着自己,还不开窍的样子,就又补充说:“我看报上常登这方面的消息,有的还成立手术小组,先讨论方案嘛!”
陆文婷听到这里,不由笑道:
“这没有必要,白内障摘除是很一般的手术。”
秦波把头扭向一边,有点不高兴了。但她还是又把头转过来,心平气和地甚至笑了笑说:
“我的同志哟!不要轻敌嘛,咹?轻敌思想往往造成失败,这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是有过的。……”
秦波耐心地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又引导陆文婷大夫去设想在什么情况下白内障手术容易遭致失败。
“如果病人有心脏病,或者血压很高,做手术就要考虑。”陆文婷说,“还有,要是病人有气管炎的话,也要治好咳嗽再做手术。要不然,伤口切开了,病人一咳嗽,眼内溶物很可能脱落出来。”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啊!”秦波拍着沙发扶手,叫了起来,“焦副部长心脏不大好,血压也高。”
“手术前我们都要检查的。”陆文婷安慰她说。
“他还有气管炎。”
“这几天咳嗽厉害吗?”
“这几天倒没有,可是,万一上了手术台咳嗽呢?嗯?怎么办?”
这时,陆文婷真感到这位夫人不好对付了。你不知道她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担心?陆文婷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下班了。她望着两扇落地式大玻璃窗旁一动不动的白纱窗帘,心中不免着急。她侧耳留神听着门外,一阵轻轻的脚步走来,又过去了。又过了好久,才看见门被推开,焦副部长披着蓝条子的毛巾睡衣,由保健护士搀着进来。